第二天,我去書房見莊恆。“胡煥明的太太昨天來過,你知道了嗎?”

“嗯,上官鴻告訴我了。唉,警務署我關照過了,他們不會為難老胡的。現在也只能再尋個機會,讓他保外就醫了。”莊恆鬱郁道。“你若有時間,他家裡也幫襯著點,總歸是朋友一場。”

我點頭退了出來。剛下樓,福慶便對我說,“太太您的電話。”我過去接了,竟是穆怡,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聲音比往常沉重的多。她說,“親愛的,我想見你,方便不?”

我想都沒想就道,“當然。我出去還是你到莊園來?”

“到麗晶吧。”她想了想說道。

當下約定了時間,我顧不得交待便換了衣服匆匆上車出門。到了麗晶,司機自去停車。我問迎上來的服務小姐,“董小姐到了嗎?我約了她。”

“是的莊太,董小姐已經在芩生居等您了。”我隨著她往裡走。進了雅間便看見穆怡穿了一身木文錦米白套裝,站在窗邊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我輕輕一咳,她轉過頭來見是我,勉強的笑笑。我心知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我聽見自己有些抖得聲音,“穆怡?”她拉我坐下,終於開口,“我要離開這裡了。”

“什麼?什麼叫你要離開?你要去哪裡?去多久?”我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丟擲,完全沒有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別嚇唬我,你要出差是不是?”

“蘊茹,你冷靜一點。聽我說。我是要離開香港,到別的地方去,去多久我也不知道,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她的話打破了我最後一點奢望,我呆住了,半晌才會過神來。“為什麼?總要有個原因的吧?你除了這裡還能到哪裡去?是不是和黎隆源吵架了?你不要那麼衝動好不好,沒有他一樣活啊!”

“蘊茹,我有孩子了。”穆怡默然良久,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霎時作聲不得。一個接一個的震驚已經徹底把我鎮住了。她有孩子了?這麼多年以來,穆怡都在要不要孩子的痛苦中掙扎著。不要孩子,因為不想再給這世上多添一重人倫鬧劇;不想再讓上一代人的糾纏延續到下一代的生命中去;不想讓孩子一出生就揹負父不詳的名頭。可我知道,在她心底打掉十五年前的那個孩子有多心痛,在她心底有多希望能有個至親的骨肉相依為伴。為此,我一直都覺得穆怡理智的近乎自虐。而現在,她告訴我她有孩子了。不用問,孩子當然是姓黎的。

她冰涼的手指覆在我的手背上,那指節蒼白的讓我心疼。我終於明白了她這陣子的不對勁是怎麼回事兒了。

“有了多久了?走,跟我去做個詳細的體檢。”我拉了她便要走。她卻按住了我。

“不用再做檢查了,我查了三次了。孩子有10個星期大了。只是現在還顯不出來。”她慢慢的說。我看著她將手輕輕覆在還甚為平坦的小腹上,那臉上的笑容已然是母性的散發了。

“有了孩子跟離開香港有什麼關係?有了孩子你更不能離開香港了。”我想起她之前說的話。穆怡沒有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因為不同意她當黎隆源的情婦,早幾年忿忿離開香港回到湖北故鄉,怎麼都不肯諒解穆怡。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去哪裡?

穆怡看著我一字一句的道,“這個孩子會姓董,我不會讓他跟黎家有絲毫牽連。我要帶著孩子,離開這裡,去和我的父母一起,重新生活。這是我和他最好的結局了。”

我望著面前相知相交了幾十年的好友,淚水一點點迷失了彼此的面容。我們靠在一起,她幽幽的說,“親愛的,本來不該在你們有麻煩的時候離開。但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這些年我也累了,雖說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可我不能讓這個孩子受到一絲一毫的指責。黎家是什麼背景大家都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帶著孩子離開。”

“穆怡,你想過沒有,他要找你們,你們躲得開嗎?”我問。

“他會知之為不知的。”我從沒有聽過穆怡的聲音如此苦澀。知之為不知。就是這句話了。我不清楚究竟黎隆源對穆怡有幾分真幾分痴,黎勞長安在黎家的地位舉足輕重。多少年來,憑著雄厚的親英背景,怕是大半黎家的生意都掌握在這個坐擁巨資的女人手中。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往事終究是溫莎公爵留給世間一一抹永不明滅也無法複製的童話。

穆怡收起惆悵和悲傷,對我說,“何況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我會帶著孩子到哪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唯一值得慶幸的,家中父母還在等著我這個出走多年的女兒歸去。這個孫子的到來,畢竟也是他們血緣的延續。我只求這一世再不要碰到那個人,只求下一世,再不要墜入情障。”

三天後的傍晚,我在新機場為穆怡送行。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楊林、佳冉都不知道。我們四人只在前一晚痛痛快快的聚了一番,喝盡了莊園許多珍藏的美酒。到最後,穆怡是唯一清醒的。東倒西歪的相攜而出,我盡力把持著吩咐人送她們回家,末了,穆怡伸臂抱了抱她們,說了句,“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穆怡說,不告訴她們,是不想給她們惹上什麼麻煩。我明白她的意思。

於是,我一個人來送她,在嚴冬的夜晚。

“要用的藥品,補品我幫你託運了。還有些書和手冊,也一併放在裡面了。你要好好看。記得一定要定期複診,你是高齡產婦了,伯父伯母也不見得能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要注意。提前一個月就住到醫院去。”我絮絮叨叨的重複我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她則依然乖乖的點頭答應,柔柔的道,“好,知道了。”

辦完了一切手續,我們相對站在入閘口。我知道她先飛北京,然後再轉機。至於去哪裡,我不能問,她也不能說。這一別,再想見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注視彼此都熟的不能再熟的面容,我們都在很用力的笑著。一晃多少紛紛往事樁樁件件在眼前閃過。紐約州立大學相遇,她陪我經歷了宇兒、楠兒的出生;先後回港,她陪我熬過了有駱清珏存在的那些日子;我陪她恣意忘情,陪她嬉笑怒罵,突然驚覺,我們見證了彼此半世的印記。

“人生得一知己,無悔了,是不是。”她執著我的手道。

“嗯。”我點頭。淚,終是留了下來。“不管怎麼樣,起碼讓我知道你平安的訊息。等這個孩子出生了,替我親親他。我等這個乾兒子等的頭髮都白了。”

“親愛的,答應我,一定要好好過,過的幸福。”這句話她也不知道跟我說了多少遍了,彷彿這數十年來,她一直求得就是我活的幸福。

“進去吧。”我咬牙道。

“你先走。”她說。我搖頭,堅持這最後一次。她終是笑了,緊緊地抱了一下,在我耳邊輕輕道,“TAKE CARE!”然後轉身離開。我看著她風衣飛揚,漸行漸遠,緩緩哼起那首老歌,“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慢慢長夜裡,未來日子裡親愛的你別我哭泣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裡,你要保重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