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老人腿腳不便,我們的步速極慢,走走停停,不時搭上幾句話,沒有非要爭出個結論的氣勢,更多是種閑話家常的微醺,高大的酒店內部透出溫馨的暗黃色光暈,照亮了庭院中的枝椏和雪地。奶奶在路過一扇玻璃時略微停步,我正準備跟著停下,就聽她忽然轉了話題。

“葉良,該回去了。”

光算時間的話其實距離正式開宴尚早。但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著門廳,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正在接待賓客的一家三口:嚴謹守禮的夫婦,禮貌懂事的女兒,一家人黑發整齊,正裝打理得紋絲不亂,我漫不經心地順了順披在肩上的棕色長卷發,造型師對這精心護理過的長發贊不絕口,堅持不肯把它們盤起來。

“我過去也只像個外人。”我說,“我有您就夠了。”

奶奶卻輕輕地搖頭,目光還放在門廳裡,似乎是示意我看。無法,我只好再凝神,將視線聚焦到新到訪的兩家人身上。這下卻有些驚訝,因為一眼沒有認出,正裝畢竟比平時的運動衫短褲更精心,平日裡在山道上瘋跑的同齡人竟然也顯出幾分彬彬有禮的得體。萩原研二規規矩矩地打著領結,隨著家裡大人一起向婚禮主角們問好。相比之下松田更渾不吝些,看得出對這場合不感興趣。直到被萩原千速在背後悄悄踹了一腳才老老實實低了頭,而後再次神遊天外,視線毫無章法地在室內掃來掃去,似乎在搜尋著什麼。

奶奶安靜地拍了拍我的手,像是無需多言的暗示。我有種被人窺破的羞澀感,平日裡常以假面待人,偶爾能遇到看透我真心的難免要不習慣,遂匆匆扭過頭,嘴上答得匆忙。

“那我扶您回去。”

她看著我,微微地笑:“嗯。”

如果能將時間停留在這一秒該有多好。

無數個下雪的冬夜,我回到此刻,似乎人生從這裡開始脫軌,將我生拉硬拽出溫暖的童年,放進冰雪中拷問,可現實中的拷問會有盡頭,挨過去會有值得的獎勵。但那個冬日不會,那個冬日永遠不會。

那個冬日,幹瘦的老人像一陣薄煙,在我的臂彎裡,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像是慢放的影片,瘦小的身軀倒向我,倒向唯一的支點,是極輕的體重,卻重若千鈞。肢體反應得比思維更快,我單手忙不疊地抱緊,另一隻手無意識地上下摸索,然後才想起身上貼身的正裝裝不下手機。理智終於追上飛馳的事態,我尖叫起來,朝門廳內求助,堪稱悽厲的嗓音,我從未想過自己的聲音還能高亢至此,可是玻璃做過隔音處理,再高的音調也只是徒勞,聲帶火燒一樣刺痛,懷中彷彿一碰就碎的身體卻似乎找回了些力氣,她抬手,按在我的臉上。

“葉良。”

她撫摸著我的臉頰,體溫自掌心絲絲抽離,像要和潔白的雪地混為一體,我張開嘴,費力地呼吸,寒冷從口腔和喉管沁入四肢百骸,我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葉良,看著我。”

粗糙的掌心有堅硬的質感,她強迫式地按住我不住左右搖動的頭部,要我聽清。

“我會比你先走,或早或晚,這一天終將到來,我只是會擔心,葉良,你太聰明,又有一往無前的沖勁,前方多險峻也只會讓你更想前進,你追逐那些虛無縹緲的光芒,讓人擔心你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時候走得太快,跑得太遠,將熟悉的一切都拋在身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我要你去尋找家人,不願意和你父親和解也沒有關系,去尋找你喜愛的人,愛你的人,結下緣分,讓對方成為你人生中的座標,你遠航時的燈塔,你的海中那座永不沉沒的島。”

身後響起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終於有人發現了這一角的異常。但我已經無暇顧及,生命的最後時刻,瘦弱的老人用盡全力攀到我耳邊,微涼的唇瓣開合,留下暖而濕潤的吐息。

“葉良,你要去愛。”

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手機在隔壁的座位上震動起來。

不止是我的——汽車行駛至與訊號接軌的區域,車廂內的通訊裝置接二連三地恢複了運轉,不甘示弱地此起彼伏,用一個高過一個的分貝拽緊主人的注意力。我眼睜睜地看著小有兩百條郵件湧進手機。彷彿三天的山區生活後東京已經迎來了皇室退位ufo降臨外星人接管地球等等大事件,總算等到手機震動平息下來,我正打算從頭開始查閱,突然插播的電話卻佔滿了整個螢幕,經紀人的大名在最上方閃爍,我不假思索地接起來。

“葉琉。”

我從業二十年,歷經大風大浪,手底下藝人如過江之鯽的經紀人用微微顫抖的嗓音道。

“你被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