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想法在我踏出辦公室後戛然而止,斜陽紅輝,放學後教學樓空蕩的走廊裡立著兩個人影,均高一米八,在東亞男性裡鶴立雞群,迎面而來時很難裝作看不見,這場面太考反應能力,我只能迅速藏起剛流完的冷汗,支吾片刻,選擇先向薄弱環出擊。

“好難得看到你放學後有空,萩原,”我揚起打趣般的笑,“今天不需要陪女朋友?”

顯然我挑錯了突破口,萩原一句話把話題打回正題:“她也讓我來看看。怎麼說也是和我們一個國中的,她從沒見你考出過年級前五十以外的成績。”

“我倒不是很意外,”松田緊隨其後,拿腔拿調的口吻格外欠揍,“畢竟我們葉良據說正對音樂,”他刻意在這個詞上加了重音,“全情投入,熱情得像準備沖擊年底單曲銷冠。”

很少見他夾槍帶棒地諷刺人,明明是一有不爽就動手的型別,也因此註定更難平息這次的惱火,想必今天拿不出合理的解釋沒法輕易離開,我將滑落的揹包帶扶回肩上,嘆口氣,舉手投降。

“一起走?今天我打工請假。”

時隔多日,我們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沒有打工也沒有社團,難得的悠閑,一路便走得像郊遊,時不時在地鐵的換乘站繞路,再鑽進遊戲中心打機。我在松田和娃娃機搏鬥的時候編完我的瞎話,說詞很簡單——打工費時費力,影響精神和體力,至於音樂是一時興起。但在拖累學業的基礎上,我可能會暫時放一放,畢竟以後上大學還想申請獎學金。

取信於人的謊話往往在於十真一假。除了音樂是一時興起外,所有的發言都有跡可循。萩原聽得連連皺眉,到底也沒發現什麼破綻,只能勉強接受:“我還是覺得你太勉強自己……”

說到這裡他欲言又止,我大致明白他想說什麼,理性來看向父親低頭不乏是個選擇,但他知道我有多高的自尊心。

於是幾經猶豫,他改口,“要不住到我家來?至少能免掉你自己做飯的時間,你可以和姐姐住。反正等姐姐上大學後,那個房間也沒人用。實在過意不去的話,你可以交夥食費,而且原來的房子也能租出去,補貼一下自己。”

平心而論很令人動心的提案,但,“你有女朋友,”我委婉地提醒,“往家裡放個傳過緋聞的女孩不是什麼好主意。”

“那,”一直埋頭打遊戲的家夥插嘴道,“要不來我家?”

我的表情霎時一言難盡,倒不是我看不起松田。但對恨不得一日三餐都靠便利店打發的人,我著實沒什麼生活質量上的期待,“到底是你照顧我還是我照顧你?”

松田還在嘴硬:“我也是會做飯的好吧?”

“是哦,家政課學過。”我冷漠地回答,“但吃不死人是一回事,做得好吃是另一回事,以現在這個勞動強度我不吃點好吃的會死,所以我拒絕。”

娃娃機在這時發出一系列電子音的中獎音效,夾臂慢悠悠地拖著一隻玩偶移向出口,搏鬥了小有二十分鐘的男生氣哼哼地彎腰,從獎品出口處將白色的毛絨兔子拎出來,還沒等我嘲笑他的品味,那隻白色玩偶就被按在了我的臉上。

“隨便你。”

白色的布料遮蔽了視野,隔著毛絨的觸感,我聽見他的聲音:“別輸給那種東西,有需要就開口,我們都在。”

像是有光線刺破海面,照亮深邃的海底。

“松田。”

“啊?”

“沒什麼,突然想叫一聲而已。”

但我終究要潛回去。

連番的瑣事像是陰鬱的烏雲,將壞心情雨滴般積攢在心裡,等待一個傾盆而下的時機。那天的夜場打工被我幹出了寫字樓的快節奏,出現就點菜,下單就退走,所有交流力求在三句話之內解決,陪聊服務更是隨機扔給路過的打工同事,心不在焉得昭然若揭。最後連店長把我拽到旁邊,經驗豐富的管理人處理起下屬駕輕就熟,他先欲抑先揚地表揚我最近的進步,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我今天的狀態,逐步把話題引導向職業精神和服務態度,我卻沒精力聽他的長篇大論,自知憑今天的心情著實無法勝任前臺工作,索性直接問懲罰。

“你要打發我回去刷盤子?”

“不,”被打斷的店長和顏悅色,“我要打發你去倒垃圾。”

就這樣,一個出身名門高校,臉長的能爭班花的當代女高中生頂著化了半個小時的妝面去酒吧後巷倒垃圾。這是職場霸淩,出門的時候我恨恨地想,攜帶著我考砸中期測驗的怒火,和對朋友隱瞞的愧疚拎著垃圾桶往外走,每走一步煩躁感就更甚一分。命運也許就是偏愛折騰那些不肯低頭的硬骨頭,我自認比許多同齡人都早熟,也對自己的人生更精打細算。但到頭來還是跌入谷底,進退不得。

這種煩躁在我拐入後巷時到達了頂峰,深夜十一點半,四下無人的暗巷,身穿黑衣的長發男子,一頭銀發疑似不良特有的染色,以及被他堵在盡頭的黑發女生,面容嬌弱,身量看起來最多不過國中。如此懸殊的對比,我甚至沒花時間聽完他們在爭執什麼,低頭看看手裡的垃圾桶,我果斷地抬手——把它狠狠地砸向了不良的腦袋。

“從那孩子身邊滾開,”我說,“我報警了,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