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走

萩原研二出院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冬日,我和松田手持麻袋和麻繩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在萩原千速的助紂為虐下將此人抬上車。被綁架人呼聲急切,發型鬆散,衣服領口掙動間被扯得亂七八糟,活脫脫一副被調戲的良家婦女寧死不屈之貌。

“等等等——”

他意志堅決地扒在車門上不肯進去,像一隻竭盡全力把自己抻長的八爪魚,“不是我不高興一起出去旅行哦?真的哦?我超期待的!但是警署那邊的證據採集,還有結案報告,我覺得我對那個炸彈的構造還有些印象——”

“被醫生診斷腦內淤血患有輕微失憶症的家夥說什麼呢。”我面無表情地打斷。

“可能除了記憶以外,腦內的判斷區域也失靈了,”松田隨意地附和,伸手在萩原的脖子附近模擬了一記絞殺的動作,“需要我來矯正一下嗎,很快的,就這樣「硌啦」地一下。”

受害人的悲鳴放在一邊不談,這場旅行也不算完全的突如其來。事實上從高中開始我們就隱隱有過類似的念頭——畢業旅行,或者說,自我出走,和時下所有被浪潮裹挾著的年輕人一樣,背起揹包,從熟悉的環境中脫離,在旅途中尋找一些關於獨立與成長的隱喻。

計劃的最初提出者是萩原,剛滿十八歲第二天就考了駕照的家夥興致勃勃地攤開日本地圖,在我們質疑的眼神中立下豪言壯語要帶我們來一場說走就走的自駕遊。我為人比較委婉,說不是我們不相信你,只是我還不想年紀輕輕英年早逝。而松田則更直白些,他說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我們今年忙著備考忘了給你過生日。所以準備直接下手把謀殺偽裝成交通意外。

有關於萩原車技的探討最終在當事人的強詞奪理下被按下不表,畢業旅行一事就此提上日程。但說到底從未離開過家的高中生膽量也有限,寫了小半本的旅遊攻略也不過在關東這一小片城市打轉,最後還是司機本人提出去往奈良,一座彷彿從歷史中走出的古都,萩原嚮往那裡在戀愛電影中反複出現的古舊神社,松田則瞧上連按季節提供的萬葉粥。而我醉心於幾個世紀以來於城市中悠然漫步的鹿,每個人各取所需,算皆大歡喜。

但事情就在這裡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1994年的2月11日,日本大學中心入學測驗全面結束,萩原和談了三年的女友在高中校門口分手。對方語帶哽咽,細數戀愛以來的種種不滿,從萩原身邊不斷的桃花運到高三一整年多有忽視的冷處理。縱然學業緊張,但連填寫志願都沒想過和她提前商談是否太過冷淡。如今考試結束,雙方不說久別重逢,萩原見她的第一面竟然告訴她要和別的朋友結伴出遊,歸期未定,林林總總似乎都是小事。但註定會在某個不堪重負的瞬間決堤。於是話講到最後,從來舉止溫婉的女生也有了質詢的力氣。

她說研二,你是不是根本沒有把我放到你的未來裡考慮。

擲地有聲的問題。

很難想象當時的萩原研二是什麼感受。無論是高中的松田還是我都是表裡如一的單身狗,在過於青澀的年紀沒考慮過如此沉重的命題,也無從給出建議。正好撞上三天後的情人節,我們一起聚在燒烤店裡吃晚餐,剛烤好的牛肉在鐵板上滋滋作響,松田率先夾了一筷子到萩原碗裡,冷不丁地講了句辛苦了,下次注意。

店內嘈雜的人聲填補了幾秒的空白,萩原在暖色的光源下苦笑,他說好的,我下次注意。

一切就此悄然無聲地落幕,至於旅行,就沒人再提。

但也許這種事就是有一就有二,像衣服上扣錯的第一顆紐扣,錯過了就會導致一連串的歪七扭八,到大四畢業時我們舊事重提,這回的組織者是一向與所有細膩心思無緣的松田,理由自然也少了許多旅途該有的風花雪月,他的意見從實際出發,說他與萩原已經透過一類警察考試,畢業就是六個月的半封閉式訓練,入職後更是需要隨叫隨到,很難有什麼長途旅行時間,眼下算是最後的機會。話講得合情合理,我們甚至又將幾年前做過的旅遊攻略拿出來翻新,在忙碌的畢業和就職中當作一點喘息的空隙。但轉折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一個星期後我接到經紀人的電話,事務所原定出道的歌手組合有人因私事退出,空缺出一個女低音的位置。如果我答應,那麼明天就開始正式活動。

那天的東京陽光明媚,附近的高架橋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投下陰影,我拿著手機,眯起眼睛看向周身水泥澆灌的鋼鐵巨林,它們堅實而沉默地生長在土地上,成就一種蠻橫而不可阻擋的氣勢,這座城市沒有停歇,樓宇間的燈火晝夜不休,生活以一種巨大的慣性向前沖刺,被拖拽在身後的人只能跟著隨波逐流。

而一切中止在那樁險些讓萩原殉職的爆炸案後。

我趕到醫院時警署的大部隊已經撤離,病房外冰冷的白色走道上只站著一個面色緊繃的松田,見到我來,他簡短地說萩原研二已經脫離生命危險,此刻仍在昏睡中,萩原夫婦在醫生辦公室詢問後續事項。至於萩原千速,今天輪到值班,本人遠在神奈川警署辦公室,他剛剛才結束電話聯系。

聽起來井井有條,沒什麼可以插手的地方,我便只用短促的迴音表示已經聽清,接下來便是長時間的沉默。工作後生活忙碌,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足有兩個多月,精神上是莫名的疏遠,我有心想要挑些輕松的話題打破氣氛。但在病房外寒暄總覺得不合時宜,時間在安靜中無限拉長。直到某個電光火石的念頭躥過腦海,我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等萩原好了之後,我們要不要去旅行。”

出乎預料,松田沒有多餘的反應,只是反複擺弄著指間無法點燃的香煙,語氣平淡:“你不是說很忙。”

確實很忙,新專輯的宣傳還沒結束,通告上還有十餘天的鏡頭補拍期,緊跟著後續還有商業演出的邀請,現在離開的話大概要付大筆的違約金,人氣也會因為暫停活動而下滑,能否東山再起是個未知數,像是繞了一大圈再回到原點,畢業以來的大部分收獲就此毀於一旦。

“但我累了。”我說。

萩原的複職期遠遠未到,我和松田便雙雙強行從上司那裡請了假,其中松田動用了警視廳公職系統的調休,連著年假總共湊了半個月,而我則更無賴些,打了個電話威脅說不批假就和事務所解約,電話那頭經紀人以一副受到極大驚嚇的聲線問我準備拿天價解約金怎麼辦,我說不怎麼辦,總歸老闆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逼死前藝人,那就索性之後再想。畢竟我們文藝工作者精神上多少都有點毛病。

“不,怎麼想都是你太放縱自己了,”聽到這裡萩原終於忍不住憂心忡忡地打斷,“萬一真的解約了要怎麼辦?”

“那就向某人學習,”我漫不經心地答,“去考個警校,然後在拆解炸彈的過程中不穿防爆衣。”

“我錯了葉良大人。”

上一秒還孜孜不倦地試圖補習入院期間落下事態的家夥瞬間低眉垂目,乖順得像寵物店裡剛買回來的薩摩耶。他醒來後就將道歉用語背得滾瓜爛熟,為每個來探病的人量身定製一套,態度之誠懇足以充當悔過文教科書,著實讓人難以繼續追究。好在駕駛座的車門很快閉合,坐進來的松田不耐煩地將他的腦袋推回後排,伸手啟動了引擎。

微弱的震動感從座椅下傳來,我調整好自己的坐姿,扯過一旁的安全帶,近旁的車窗卻被人輕叩兩下,抬起頭,萩原千速的臉出現在窗外,日光躍動在她淺色的發梢,自相識起就是大我們兩歲的姐姐,比同齡人更成熟,比成年人更細膩,我按下車窗,看見那雙矢車菊般的藍色眼瞳裡泛起笑。

“雖然現在才來叮囑有些多餘,但還是希望你們注意安全,記得到家前聯絡。”她說,像個真正可靠的長姐,將每個人的喜好習慣牢記在心,“研二,這一路不許碰方向盤,陣平,和人沖突前想想自己還帶著一個傷員和一個常常有出鏡需求的藝人,葉良——”

短暫又漫長的遲疑,她抬起手,輕輕撫過我的發頂,像風穿過發梢,在東京微薄的晨光裡,我聽見她的祝福。

“旅途很長,不必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