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夏梅茵上去使勁揉搓爺爺的手臂,去晃他斷掉一根大拇指的手,去喚醒一個沉睡的靈魂似的,“他的身體是熱的,機器那裡不是還有波浪線嗎!”

“那是雜音。”醫生看著她,“我們給病人做過心肺複蘇,但是他生命體徵太低了,身體弱到支撐不住肺部呼吸交換,病人已經沒有心跳了,請節哀。”

夏梅茵沉默了,一臉哀楚,眼淚止不住地落滿雙頰,她深深地把爺爺望在眼裡,彷彿他只是熟睡一覺。

最受打擊的是奶奶,曲珍抹著眼淚扶她出去外面坐著,她待在裡面只能更傷心,老人家經不起傷心了。

氣氛沉悶又壓抑。

夏梅茵聽到了很多哭聲,哭得她整個人在顫,雙腿一軟,在她踉蹌之際,路遲青眼疾手快擁住她脆弱不堪的靈魂,溫柔愛撫地叫她名字,叫她寶寶,最後聲音都沙啞難辨了,他還一聲一聲叫著。

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夏梅茵早已發不出聲音了,溢位口的音節都成了破碎的、泥濘的,難以拼湊的悲痛,她想開口叫他最後一聲,這麼多年了,她已經好久沒有喚過爺爺了,她用盡全部力氣,舌頭猛顫,卻感到有什麼東西壓抑住喉嚨。

爺爺,你明明說過,會等我一起過年的啊。你說過,過年一個人都不能少……

你卻不在了。

當晚,爺爺的屍體被拉去火化。

一行人站在門外,看向光線昏暗的門洞裡火光燃燒,那是爺爺消失人世的地方,他們在火中告別。那火燒得太猛了,他的遺體又是那麼的輕柔,那麼沉重,隨時間奔流化為一抹骨灰。

夏梅茵眼睜睜看著,她的嘴唇蠕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如有千萬只螞蟻齧咬她的面板骨肉,她疼得快死了,眼淚如同窗外雪花一樣滾落,很快就鋪滿了一地……

窗外雪落不盡,像雪災一樣凋零,雪聲落在她的耳中,彷彿雷鳴。

爺爺總是說,眼睛洩下來的從不是淚,她記得小時歲月,問過他是什麼,他也答了,可她忘了。

如今她想,是愛,一定是愛。

年過除夕。

冬景蕭冷,風聲悲涼,天空中籠罩著大塊大塊濃厚的黑雲。

箍桶巷各家各戶年味濃厚,闔家團圓,卻無辜偏生出幾分寂寥,沒有往年熱鬧。夏家路家門庭冷清,霜花寥落,祠堂掛上白布條和白燈籠,在雨夾雪中晃呀晃。

祠堂內,一行人黑衣裝束,沉默站著,神情哀傷。靈堂前,夏梅茵跪下來磕頭,磕完後沒再起身,路遲青站在一邊,也雙膝跪下去三重叩頭,陪她一起跪著。

夏奶奶斷斷續續地流著淚,由曲珍攙扶才站得穩些:“可以了,孫女孝順,女兒外孫都陪了你最後一程,老爺子你可以瞑目了,你一路好走啊……”

曲珍淚眼朦朧。

到了年初三那天,爺爺下葬於北郊墓園,聽聞那裡風水佳絕,依山就勢,蒼松修竹環繞。夏梅茵不懂這些,她只知道爺爺安眠於此,再也無法醒來,骨灰盒被黃沙掩埋,墓碑上簌簌落雪,若她想念,這裡是她祭拜的地方。

葬禮結束後,再次回到祠堂裡,親人離世需守靈七日,到了最後一日,夏壽安風塵僕僕回來了,他大步沖進靈堂,站在香火繚繞的夜色裡,視線定在那抹黑白色遺照,久久不動,許久,終於按捺不住哭出聲來,像個無助的大人……

夏梅茵靜靜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站起身來,路遲青趕上前,溫柔地抱著她站到一邊,找來張凳子,她坐著,他蹲下,替她揉搓跪久了泛紅的膝蓋。

孩兒不孝四個字沖進耳膜裡,夏梅茵感覺那道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快聽不見似的,他磕頭的聲音,懺悔的聲音,撕心裂肺的痛,如漫天雪花……燭火燃燒的靈位映入通紅的眼眸裡,看了不知多久,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她仍一動不動地,她想到孩提時爺爺離家一段時間,她會哭的很大聲,她故意哭的,爺爺聽到她的哭聲就會立馬回頭,而她再怎麼哭,爺爺都不會醒過來了,無論怎樣她也哭不出來了,原來人難受到極致的時候,是表達不出任何情緒的,只能機械地本能地站著,看著。

要是她一直長不大該多好……

是不是爺爺也不會老去。

她想。

夏奶奶不知何時站在門外,透過夏壽安顫抖的肩膀以及門廊昏黃的光線看去,她枯瘦,矮小,頭發斑白,眼裡百千悲愫如雪花輕輕落入塵埃,她的記憶因年華老去隨時隨刻都在淡消,還隱於歲月。可她兒子的容顏,時隔多年,盡管這樣一個背影她都記憶如此深刻,她曾在無數個日夜祈禱他回家,人無論去到多遠的地方,都不會忘記歸路的,那些走過的道或坎,腳印會引領他回來,如今他回來了,平安健康地回來,活生生地回來,卻也再也無法見到那位平安健康的,活生生的父親。

夏壽安這半生,功利與潦草,得與失,最後卻一無所有。

他記得,明明曾經一直都在擁有著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面目全非?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追悔莫及?他不知道,命運似圈,如果讓他回到意氣風發的二十來歲,他還會不會選擇寧願眾叛親離,也要追逐風雨飄搖的人生?

可他四五十歲了,他活的一敗塗地,而他的父母,一個入土,一個恨他入骨。

這就是他追逐了大半輩子,得到的東西。

夏壽安哭聲心碎,始終沒有發覺,站在他身後同樣心碎的母親。

夜太漫長。

紛飛大雪中,夏奶奶仰望黑夜,億萬的雪降落她皺巴巴的臉龐,轉瞬又被炙燙的眼淚融化。

老爺子這輩子啊……死都是痛苦的。

現在,只剩她一個人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