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於懷

孟女士的手術時間很快排上了號,由於她的並發症狀比較嚴重,術後被醫生安排進了重症監護室。

這裡通常不允許家屬陪護,以維持無菌環境和減少幹擾。雲枝嫿先前請示過醫生,此刻她身著消毒服,面戴口罩,眼神穿過透明的隔離門,鎖定在那張熟悉的病床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還是能強烈觸及空氣中彌漫著刺鼻消毒水的味道,還有機械的冷硬感。

孟女士安靜地閉著眼睛,無聲地躺在那裡。周圍是閃爍的儀器和管道,她的心跳隨著監護儀的節奏而繃緊,每一聲都像是在提醒著時間的殘酷。

雲枝嫿緩緩走近,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當終於站在孟女士身旁,她伸出手,隔著防護手套感受那份小時候給予她無限溫暖的手,如今卻顯得如此冰涼而無力。

涼意讓雲枝嫿打了個寒噤,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與心裡暗暗較著勁,只要孟女士平安無恙,她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她又想想,自己怎麼能有資格說出既往不咎這個詞來,孟女士生她育她,總歸是自己對不起她的啊。

以往的回憶如潮水般在不經意間洶湧而至,每一滴都承載著往昔的色彩。它們不約而同地從雲枝嫿心底深處翻騰而起,讓她不斷陷入愧疚和悔恨之中,如果每年能多回來陪陪她,是不是她就不會那麼胡思亂想,如果能夠平和地多與她說說話,是不是她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壞情緒鬱積在胸口,如果能夠早點發現她生病了,是不是就不會拖到晚期,還有治癒的可能。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不知不覺間,雲枝嫿早已淚流滿面,她死死咬著嘴唇不放,抖動著肩膀,在這塊靜到令人發毛的區域無聲地啜泣著。

——

孟女士的病情穩定,並且生命體徵在二十四至七十二小時內保持正常,從重症監護室轉到靠近護士站的重病室觀察了二十四個小時,最後再轉進普通病房。

她慢慢睜開眼時腦部突然傳來一陣眩暈感,緩了好一會兒,她才看清站在窗前眺望遠方的雲枝嫿。

“枝枝。”孟女士虛弱的聲音有氣無力。

雲枝嫿轉身,壓下泛起的喜悅,淡聲道:“媽,你醒了。”

孟女士點頭,又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扶我起來坐會吧。”她睡了太久,久到血液都不太流暢,全身發著酸,特別是脖子部位。

“你先別起來,我把床背板調節到讓你舒適的角度。”

雲枝嫿走到病床的一側,握住搖把的黑色手柄,順時針方向旋轉,透過內部的渦輪蝸杆機制帶動床背板上升。

她抬頭問:“這樣舒服點了嗎?”

孟女士斜著腦袋看向她說:“可以。”

雲枝嫿這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保搖把回到固定位置,避免意外移動。

她順手拉過一旁的塑膠陪護椅,左手穩穩地握住個蘋果,右手拿起那把鋒利而靈巧的水果刀,坐在陪護椅上低頭默默削蘋果。

“那天晚上,我真的沒有拔你父親的氧氣管。”

冷不防丁聽到這麼一句話,雲枝嫿削蘋果的手一頓。

孟女士閉了閉眼睛,哽咽道:“我一直知道你還在恨我。”

恨意?

雲枝嫿老實了一輩子的父親,在中秋節那天永遠地離開了她。

其實她從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敏銳捕捉到自己父母的關系不和,後來有一次在親戚閑談時無意中得知,孟女士之所以嫁給父親,是因為兩家長輩是故交,定下的娃娃親。

孟女士那個時候已經有定情終身的人,也就是姜叔。當年雲枝嫿父母的雙方家庭因傳統和情感原因感到不好意思不履行這樣的約定,便繼續遵循了這個舊時的婚約,活生生造就了兩個家庭的悲劇。

雲枝嫿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父親總是喜歡坐在家裡的陽臺上教她作畫。他總是一副溫潤如玉,對誰都畢恭畢敬的樣子,她很清楚,那不是他懦弱而是他謙卑。

雲枝嫿非常愛戴他,兩人是父女亦是朋友,所以當她得知父親逝世的訊息,並在爺爺的話語中透露出是孟女士心拔了他的氧氣管後,她簡直要崩潰了。

九年過去,當年的往事還歷歷在目,恩怨像狗皮膏藥似的,剪不斷理還亂。

雲枝嫿終於把埋在內心深處的疑惑問出了口:“那為什麼爺爺要說是你促使了父親的死亡?”

孟女士的神色空了一瞬,她努努嘴,沒有反駁,似乎覺得沒有什麼反駁的必要。

這又怎麼不算是她間接性導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