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之歌(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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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之歌
這歌唱得真好!聲音溫柔地說,橙酒般在晶瑩的杯中彼此推搡;在他眼裡也確實是這樣,夜燈依次點亮,遙遙照亮花園中攙扶,倚靠,擁抱的人,人影像串臉面的熒光海,形態清晰而朦朧,唯有一種精確的感覺,令他佝僂著背,坐在椅上,藤樹下,忽覺寂寞,盡管他面上不是不偶爾浮現種寵溺而諒解的微笑,向著這擁抱的人群,擁抱的情人和朋友,僅因感到其中濃稠的甜蜜和深情,尤是在這夜幕降臨,離別將至,去日在即時。他感到那客觀而外在的生命連結和他自己的暫缺,但,大體,早已習慣。花色搖曳中,克倫索恩聽見已沒了伴奏的歌聲,像那最純粹的遊戲,最真實的靈光,盡管轉瞬即逝,難被記錄,仍自那隨性而舞的人群中響起。忽而,他心中有那極富矛盾而沉默的空洞,含義深邃卻難在這微秒內用理性的緩慢窮盡,只順從直覺抬頭,聽見那非樂章的動作,摩挲聲從上而來,而在轉瞬之後,覆在他面上的,就是那線條豐美的羽翼。
藍鳥飛舞;他眨眼,見它掠過屋頂飛至天中與他相別,時間短暫,難知含義,他卻抬手撫摸鼻翼,如既往,在這事項了結,真相之終,仍感有何事隱藏在他記憶深處,難得正體。他眨眼,顫動嘴唇,若助自己思索:“
安鉑……
他呢喃,恍然:不錯,方才是在想妹妹的事,就在他因人群親切而天然的情動而黯然自己的如同為命定的孤獨時,他想起了安伯萊麗雅。但為什麼呢?難道妹妹,在他心中,因她的傷和她健體難得的過去,也和他一樣殘缺嗎?以他見之,沒有任何傳聞表明過妹妹同他一般有生命再造上的缺陷,盡管她當然,沒有對這些生命喧嘩的活動表示什麼興趣,顯示任何追求。是她安靜至於顧及,從來不變的清修作風令他將她歸類如自己一般,是那靜止,在此而為此,沒有來日和變化的人了嗎?也不盡然。
他有些頭暈。那歌曲仍唱著:我最純潔,最歡樂的愛歌——長恨歌。她們把這歌曲唱得這麼響亮,這麼快活,像在對天時說,看啊,蘭德克黛因已進入了個能將愛的悲傷都釀造為甘醴,對生命的一切阻撓都甘之如飴的完美,豐饒而堅韌的時間;一種純粹的明亮和跨越,然而在他抬頭時,四周閃爍的夜色仍如此廣大而沉重,至於他被那矛盾和背反之力壓得喘不過氣,從他的思緒中,複而看見妹妹的藍眼睛,冰冷,平靜,莊嚴地望著他,而,就在這瞬間,克倫索恩隱約明白了他想到安伯萊麗雅的原因:他確實是感到他們之間的相似!他們在‘生命’這個存在中的孤獨。只不過,他是被迫囚禁,困頓在其中,羨慕而恐懼地注視著它的明亮,而,安伯萊麗雅,用她平淡,無需裝飾便俯視觀見的姿態,如同——
選擇身在其中一般。仍然,他感到她們之間存在的,本質,深重的糾葛。)
他想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如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在他似要頓悟和貫通這生命細節的本質原因,總有事將他阻止,總有事他需遺忘,仿在他飛散的金絲和錯愕的神情中,時間,和它真正的主宰,對他呢喃:時間未到。
磨難尚少,或,只要那一念。)
——你願意放棄。
“你剛剛唱得真好!好極了,”她說:“蘭——這邊——噢!”
兩個人撞到一起,就在克倫索恩似就要聽見那曾對他父親,也必然,曾對他母親呢喃的聲音——又或者,有朝一日要對所有人,所有靈魂和生命吟唱的話語——呼喚在痛苦中要透徹和貫穿一切,到達終點的力量——放棄。但那一瞥對他來說也足夠可怖了,因此他恍惚後退,只得和後邊來的那女人撞上,兩人彼此望著,一個高興,一個驚慌。
“——克倫索恩!”
高興的那個說,對他綻放出那足以融化苦痛的微笑,像某種短暫的解藥;短暫,誠然,卻也得解此難,令他也露出一個膽怯而猶豫的真心微笑。
“您——很高興!”他哆嗦著說,紫花從他頭頂情意濃烈地墜落,跌在她將他牽起的手上,像手鏈一樣提醒他她手上溫柔的熱度。媽媽!他想說這個詞,卻瑟縮了,只低聲,說:“——妹妹。”
厄德裡俄斯恍惚而理解地對他微笑。他認為,這盡管是她最少見的熱烈笑容,卻也是她最本真,真實的笑顏,在她閃爍的眼中理性,那領會一切的波濤無疑作為它的質地包裹著每一個個體,但那噴湧的感性,噴湧的愛,對那已誕生,尚未誕生,對生命本身可能的純粹歡迎滿溢於她的眼角眉梢,像成熟的果香,這理智和感性,幾不可能,幾註定痛苦而進退兩難,幾是瘋狂卻靜謐,永久,溫柔的糾纏,就是她在這兒的原因——就是他,他們所有人在這的原因——這就是母親!
她笑:“我高興!是的,我非常高興。”她不介懷他對他的稱呼,如同不在意這短暫的歷史和侷限,靠近他,輕輕在他的臉頰便吻了一下,然後捧起他的臉將他端詳。她滿懷愛意地看著他,令他在片刻間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和殘缺,消逝了對真相和理解的渴望,只是純潔,甚有些愚痴地笑著。
她望著他,眼彎下去,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最終,只是忽然說:
“我愛你!”
他瞬間就無法抑制那欲哭泣的感覺,只傷感地抬手,輕抹眼睛——直到有個比她們兩個人都高大的人從後邊靠過來,用那張開的手臂,將兩人都包在懷中。
“這是怎麼了,我的寶貝?”
父親說。他嘴唇邊有股濃烈的酒氣;沒人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寶貝,只感他懷抱著,用嘴唇輕輕摩挲著她們像是小貓,小狗,而不是幾個成年人一樣靠著的臉頰,他因此有點害羞,不習慣,說:
“你喝醉了,爸爸。”
有點吧。他笑著回答,用力扣著他的肩膀,像有瞬間他無法控制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般,但總體來說,他是有掌握力的,沒有讓他感到疼,頂多是不太理解了。他轉過頭,看見父親面上沉醉的笑容,淺淡的紅暈,然後聽到那快樂的聲音——快樂,像這名字自有含義,自有魔力般:
“蘭!”
母親笑著——母親在如此歡樂中,幾無法抑制自己,抬手攬住了父親的肩。她幾乎跳了起來,像個熱戀中的少女,最幸福的妻子和永恆的母親般進入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和她子嗣的父親的懷中,親吻他的臉頰。酒水的芳香彌漫在空中,浸沒她的聲音,她輾轉,甜蜜地說:“我好快樂。我真的好開心。”——這讓他手足無措,在那莫大的滿足和莫大的空虛中,無疑——父親抱起母親,輕輕拍著她的肩,將微笑印在她的面頰上,他看上去似沒有醉得那麼嚴重,但也大概不能在這——在這堅硬,理性,物質的世界中了罷?
克倫索恩退後一步;拉斯提庫斯將厄德裡俄斯直接抱了起來,引得身後有些宮人在花園深處發出驚呼:他平日尚是沒有如此直接而明朗的;這畢竟,在普遍意義上,仍是他的女兒。但她醉了,需要人幫扶,他也醉了,斷然不會請別人代勞的,只是對兒子笑了。
“你媽媽累了,”他解釋,示意寢殿:“我們明天見,孩子。”
“……好。”孩子——當然只能回答。他拘謹而誠懇地和自己的雙親——這對豐饒而熱情的母親和父親,告別:晚安。兩人向花的深處和清涼的夜間小路中分別而去,他的耳畔自然還回蕩著那些竊竊私語,身上有那羞澀,陌生,燃燒過後的眩暈感,盡管這一切同他這靜止而衰敗的身體有什麼關系呢?這花園的氣息是如此豐饒馥郁,酒香似天下之雨,恍惚間,或令人想到一千年前葳蒽山的那個夏夜。
我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氣味——是她純潔的氣味,是她的慾望的香氣——還是那生命作為一個整體,迸發而出的能量——他心想——在這麼多年後,是否我們有了一個完美的答案——是否一切都得到了概攬?
他疲倦,而忽感寒冷,因諸多不曾人心目視的冰冷從那些月光海中的黑暗罅隙中透出,而見一旁的花林中閃爍而過一抹紅色。這情形不免讓他失神而停步,望進其中,見那紅影。
那是塔提亞;那唯一一個曾與他,不過是以多扭曲的形式,多恐怖的姿態,談起生命的繁衍的人——盡管她不記得。不錯,冰冷,不顧從前,不顧未來,像在當下的戰鬥中被凍結的塔提亞,她的藍眼直到今日仍是無知的。在他解放了限制和被燃燒後的心中,理性那無謂的存在性疑惑勝利了;他想知道這是為什麼,站在那,久望著,直到她消失,奔向黑暗中,像在提示他到底忽略了何事。
我很高興;我太高興了。她喃喃,不過聲音很小,像怕被什麼人聽見一樣,盡管在這麼多年的孤獨,困惑,寂靜和壓力後;因為顯然,盡管她被賦予瞭如此驚人而極致的創造大能,她有足夠的理性和謙虛,知道她不能和那命運——和那隨時在聆聽,在伺伏的無常相提並論,而那無疑是個在極致的歡樂和滿足後悄然啟動的機器,她不想毀了這難得的,最後的一刻,因此含著淚,帶著笑,看著在她上邊望著她的男人。
“……想不想再高興一點?”他在她耳邊呢喃,吹拂那溫柔的春風,輕輕按揉,喚醒,徹底釋放她的身體;她朦朧地眯著眼,面頰紅潤,說不上羞澀,卻不是沒有一點嗔意,望著他,盡管是溫柔的——他在逗她呢!他也得意忘形了。為了這圓滿,長遠,永久,來之不易的幸福,她必須拒絕,因此輕輕推搡著他,道,還是算了;他沒有反對,只仍按著她,用他的身體觸碰,愛撫著她,輾轉,如記憶她的氣味般輕吻她的嘴唇,但既她說了不必,他也很快叫這節奏從情熱變為了溫和,那撫摸的方式也俱為安慰般輕柔,不時,她側躺在他懷中,陷入睡眠的前奏,呼吸平靜,身體放鬆,長發垂落在寧謐的神色上,只是那仍握著他手指的手,透露出內心的不捨。他能感到,像從他自己心裡來,而低下頭,深深吻著她的額頭,窗外,月光在波光海上顫抖變換,如是他的神情,似在她熟睡後的片刻就從那數年來大體如此的溫柔和平和轉為一種深刻的憂慮,深刻的陰鬱;他願意她現在熟睡,也不是在這些年中沒有企圖過從他身上消除它——但最終他不得不承認,如同他發現,這似乎成了難以去除而本質上的痕跡,像某種汙點,自他打破封魂棺來便是如此。他聽著月海的聲音,聽著她熟睡的呼吸,心情自在寧謐中,卻也有那黯淡而緊繃的愁容不去,直到聽見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