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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被浸潤的藍,穿透了她的眼,她的睡眠,她的夢。她是個夢境體質衰弱的人,很少記住夢中景象,而現在,當她睡在曠野的一樹下,草拂面部,一二被附近農田哺育得肥美的鳥類俯身看她的時候,她僵硬,側臥,凍結在陽光中,感受清晨土壤中升騰的暖侵入她的身體,知道她做了夢,也僅僅知道這一點。她聽見空氣中紙筆摩挲的聲音,感千千萬萬根草葉此起彼伏如一座接著一座倒塌的城池發出催眠般無可挽回,也因此無需挽回的聲音,震動了她老舊的心絃。這舊日的歌用不再新的旋律,不企圖催動她的活力,而似乎,願將她重新沉入睡夢。鳥三長三短地啼鳴,呼喚同伴,她以此用作軍營中的銅號,不讓自己睡去,而艱勉翻過身,抬眼,刺痛地望向那藍天。明亮的春光讓她的藍眼似乎都黯淡了,她長久注視空中,至於要讓自己雙目流淚。這一日的天空,真切有些古怪,當她抬手像往日般拾起一枚草葉企圖放進口中,她感到四肢同鉛般沉重,像有什麼事願望她永久凝固此刻,注視這一天那藍得異常,藍得閃耀的天空,在明知不可能的命運圓環中,企圖提早告知她其中的奧妙。她不知如何形容詞此事;她看見天空泛起漣漪,捲起波濤,有時它無比劇烈,另一時它平靜如湖。透明無色的龐然大物潛藏其中——此誠然可能是某種戰爭,鬥爭的回憶,但若不是呢?但,最終,一切都平息了,她的額頭上泛著些汗珠,感到春風四面而來,輕拂面上,萬物靜謐,沉溺在這吐息中。
她閉上眼。她的眼痠澀,刺痛。
——你的淚水如此珍貴,塔提亞。你夢見什麼悔恨的事情了麼?
她轉頭,面無表情。眼淚滑下臉頰,她等待直到雙眼全然複原了才睜開,無趣,直白地看著他,像森林中打量獵人的孤狼。
——這只是對那類敢於直視天空傻子的懲罰。
她平靜吐息道,見他笑了。過了羯陀昆定爾,再也沒有士兵還跟隨著她們了,只有他們兩個,帶著藥,賓士在過了沙漠,‘間谷’,丘陵的大路上。他有神奇的可使白衣一塵不染魔力,經過一月風塵僕僕,如今在她倒置的眼中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在他手中,則是他那本珍藏的布作大本,原木漿,極其厚重,與其揮劍,他寧可握筆。她如今發現,文官的生活也可以極規律,在他口中,‘自然之美將他喚醒’,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候光影都呼喚他去作畫記錄。
他在羯陀昆定爾買到的最好的東西是一箱顏料。在這個年頭,不比往日,蘭德克黛音毋庸置疑的藝術之都是羯陀昆丁爾,像昨年發生的所有事般飄忽不定,無人預料。為取悅新大公憂鬱和古怪的作畫品質,成山的礦石油脂被從阿奈爾雷什文的山間運來,是畫面上的色彩,有人說,讓兩地的和平加固了。上天給了阿奈爾雷什文自然的一切美好風光,染它深沉的石料仍以不朽百年的絢麗。
她對此絲毫不明,當她進入畫材店她用手指蘸些顏料,汙染了一張好紙,主人將怒,維格斯坦第從內裡走來,手捧材料,目視那張畫,若有所思。
——你畫得很好,塔提亞。這是匹馬嗎?
她說是的。她用藍色畫了馬的身體,綠色畫了馬的尾,紅色畫了馬的眼。他說這很美,這是匹了不起的馬——主人,不要生氣,我將這張紙也買下來。他們出門後,他遞給她一些青色,紅色,海藍色的顏料,據她觀察值不少錢財,因此她以接受寶石蘋果的態度收下了,將這些果實一個個放進腰帶中,引他微笑。派去‘成業寺’計程車兵回來,說達米安費雪不在,同樣不見他的哥哥。他的父親養父),接受了禮物,但什麼也沒說。
已進入四月了,據世理說,女人的肚子九個月就要成熟,她放好了那些珠寶色閃亮的顏料,看向這些士兵的面孔,見上面的枯朽,疲倦,於是她決定將這些士兵留下,委派些偵查任務。她對維格斯坦第說:你也可以留下,但他微笑,且說不。我必須去,如同你必須去。
所以她們共同出發了。出羯陀昆丁爾的路上她見到達米安裡德,斷了兩條腿,在田野中跳著,草很高,她們倆披著鬥篷,被看的人沒有注意到。
他的母親在田埂上照看他。“真美。”維格斯坦第安靜地說,她不知道這有什麼美的,如此殘缺,脆弱而功虧一簣。母親必須靠近自己被毀壞的孩子嗎?
——我們倆對此什麼也不能說,塔提亞。他在回憶那場景時說。我們誰都沒在母親身邊長大,這是我們的遺憾。他柔和,持續地畫著,用閃著熒光的金黃在月色下繪著金色的田野。你畫的像秋天,但這是春天。她說。他回答這是陽光的顏色,並且記憶會改變顏色。
這讓她回憶。繁星滿天,她在他身邊的草坡上躺下,看著天。他說的竟然是真的——現在她回憶,她的童年是橙色的,那個夜晚是黑色的,少年是黃色,然後是紅色的,之後是無盡的藍色。你也會畫,塔提亞,維格斯坦第溫和地說,我可以給你一支筆,一張紙。你想不想畫?
她已睡了。她沒有一開始就意識到維格斯坦第身上的變化是什麼,更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跟她在聽見安提庚死訊的一刻起所發生的變化有什麼關系。它們偽裝成不同事物,所以很可能讓她沒能認出來,但在睡夢中,她的鼻子,總是很靈敏,辨認了。她向那陣味道,那陣頻率和溫度爬行,將她自己扔了進去。
沒過多久她就開始抱著他睡。這不是單方面的,她們的身體像互相回應的肉蟲,一旦觸碰就靠在一處,互相纏繞著,在她的生命中這類情況從未出現過,所以她的驚奇是好理解的。某個清晨,她睜開眼,見她和他擁抱在一起。
她將他推開,極其粗暴且憤怒,翻身而起,走到一旁,抱起雙臂,看向遠處。他揉著作痛的肩,溫和道:沒有必要,塔提亞。
他安慰道:這只是孤獨和恐懼。沒有更多了。
——你讓我感覺像拉斯提庫斯。她冷不防地說,捏緊了手。他的疾病在入侵我們每個人嗎?
這讓他沉默了。她們重新出發,群山已深入邊境,滑過耳邊的風讓她焦躁不安,勞茲玟和阿奈爾雷什文的邊關隘口地處兩山之下,同綠色的峽灣般窄小,經整日的疾馳後他們終得休息,山岩上的綠影籠在她眼前。她不看蜿蜒的人群和任何可能的景象,閉目養神。風從曠野中的賓士中停止,清涼隨之而去,人聲嘈雜隆隆,內裡蒸騰暑氣,周圍竟漸熱了,在她額上,腋下聚集層層汗珠,再次,她感到心口上烙鐵的沉重,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關口前的山谷中四散各類通關者,多有牧民,流商特點,席地而坐,發須髒亂。她注意到一中年男子梳其淡紅胡須的動作,竟出神,因意識到男性竟如此多,其中有些不懼明目看她,對上她寒冷的眼才別過頭,唇邊帶著笑容。那男人的唇邊有道極顯著似金屬葉片曾印刻在平面上的印記,殘著不可辯駁龍鱗的遺痕。
這男人過去有龍心,她想到,望向身側,沒有特別目的。夜間的事匆匆而過,她還有什麼能和維格斯坦第說的呢?她還不知道言語可有是種親密的方式,只是直覺地迴避了。她想著還有多少人可能是這樣的情況,而也沒在那樹下看到他。
——這是孛林的維格斯坦第閣下。
她回過頭,卻見維格斯坦第包裹起的白發,白色頭巾和白衣——無處在這幽谷中不是潔白的,已在她身後,一群盤坐的男人之前,而他本人正好站在先前打量過她的男子前。
——法佴。
他微笑道,伸手接過那男子伸出來的手,那人可能也遞了一支煙給他,但閃現得太快,而這場景,不免對她來說太陌生了些,如此只能眯眼勉強看著;她嘗到自己汗水腥鹹的味道,如她在此不動,見維格斯坦第和那男子擁抱。他的鬍子抹在他沒有半點須發的面上,忽如其來,此事突兀尋到她:蘭德克黛因的男人似是有兩種迥然不同種類的。誠然每個人都和另一個人,細致來說,千差萬別,但這兩種充滿對立的種類如兩個包裹將那類色彩全不一致的石頭,性質絕不相似的石頭妥善且貪婪地包裹到兩處,倒像透過這手段生生要確立些新定義,新手法和可控的言語似的。這兒——肌肉粗壯,腰部寬大,面板上生著濃密的毛發,骨頭很粗;那兒,身體柔軟,四肢修長,比女人只寬一點兒,面板光滑,像中水生動物——對此,她是知道的,因她看過他的,看過克倫索恩的……女人和女人之間似也有顯著區別,譬如她和……她和姜納!對,她想起來了,似道雷霆,讓她震悚。她怎麼從來沒發現過,從來沒注意過,就讓這些事流淌過,如同那生活的細枝末節?
這不是她的工作……工作,它定義了多少……
——高興看見你安然無恙,老朋友。去年的大龍戰讓我失去了不少舊日的熟人,到了這個年紀尤其使人傷感。我願去阿奈爾雷什文,面見王女……
——你也是為了天命之王來的,維裡昂。見證王者的誕生,是不是很激動人心……那個女人是你的同伴?
他轉頭看她,面上仍帶著微笑,不免有些黯淡。她的面色則是全然不友善的了。
——那是塔提亞。維格斯坦第笑道:我同行的軍官。
那叫法佴的男人哨音道。我聽說過她,他道,是個‘鬣犬’,很兇猛,但維裡昂,今非昔比,她們再沒什麼可怕的了。現在你的宗主不在,為什麼還為她們工作?我們現在有的是自由——來勞茲玟,沃特林。你飲下這一旦品嘗再不必忘的美酒。他合上嘴唇,唇上竟生片珠光色,再分開,水澤褪去:自由。
他冷眼看他,這寒冷像陣風暴,忽然而來,因他忽然站直了身體。他不很強壯,但個頭不矮,那諾德璀璨的白只讓他顯更高,帶某種酷烈的傲慢,畫在他眼中忽然浮現的漠然和考量中,光點變動那挺直近無情的鼻樑上。
“人各有志,我的朋友。”維格斯坦第說:“你的美酒許對我太濃鬱——我必須走了,她不喜歡等待,時間更不喜歡。”
她從樹下起身,扣著紅刀,向維格斯坦第走去。他,如對他的‘朋友’般,向她伸出手,這動作如拼圖的一角,或者何時開始,她們的身體已生出某種默契?無關她是否想。當他伸手,她轉了手,扣住他的手臂,聲音壓得很低。
——我要殺了他。他的同伴。他們不安全。
“不用現在。”他柔聲道:“寫信給昆莉亞,叫她加強警備,這隊伍中有太多兄弟會的成員。”
她們牽來馬。她沒從他面上看出任何顯著的波動,過會,他又拿出那個沉重的原木本,沙沙地用筆在上記錄,緩慢地靠近關口,她們如此就分開了,他沉浸在自己思維的世界中,而她胸口那塊紅色的金滾燙,疼痛起來,使她渾身堅硬如鐵,等待著一片狹窄,無處可逃的黑暗。汗水壓在紅刀的刀鞘上,但那刀,就像已合在她手上,分毫不動,難以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