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碎有書(第2/3頁)
章節報錯
她問,聲音跌落在這石面上;窗外,雲正破碎,露出背後的天空。
她最終仍是坐下了,不過是試探性且無奈地,頗有在虎穴中之感,面前是那不食肉,不食人,甚至連本能的沖動都沒有,只憑其外相中的消耗,疲倦和一身破舊的長椅就顯示出那世界君王般姿態的噬心之虎,毫無辦法——對於這種群體性的嚮往和崇拜,卡涅琳恩是有經驗的。那畢竟曾是她的立身之本——但對上了安伯萊麗雅,她此時又多少需要承認一種經驗上的迷茫了。
“以前是我年少,無力參與軍事,政治上的要務,又以孝德為本,信賴長輩們的判斷,唯以盡心盡力完成您給我的任務為本,然而,”她聽這年輕女子,話音一轉,其目光如空火,似期待著仔細自行獻祭般朝向來人,平淡而極沉重道:
“此番我在達彌斯提弗陷落之時,為掩護我母親,以及——您,總司令,我那時奇怪您的去向,恐您是發生了一二危險,後得知您已平安無事至於海上,心中方安——”
這人!安多米揚不由蹙眉,不忍續聽——此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安伯萊麗雅,從前莫說是像這般冷嘲熱諷,甚是自己的想法也不見,如何轉變是這樣徹底?但她斷然是不能反駁一處的,已見這周圍群狼圍飼的義憤填膺和贊許之姿態,就知道起碼是‘鬣犬’的成員,乃是非常不樂見她當日忽然失蹤之事。她正蹙眉,又聽安伯萊麗雅繼回先前未盡之事,圍繞那軍力高低,如陳述事實,但聽起來,怎樣都見是挖苦了:
“我向來聽您的指揮,只是實在未料到,我那日九死一生接過的軍隊,竟是如此孱弱難用。”安多米揚咬牙,怒目相視,營帳內一時唯有她粗重的呼吸和安伯萊麗雅數落的聲音:
“紀律不佳,良莠不齊,欠缺最基本的服從和忠誠心,只要有機會,就會為活命背叛倒戈。最具忠誠心和戰鬥意志的,不是本該作為主力的壯年男兵,而是那些身體素質欠佳並且極易淪為惡性攻擊事件目標的年輕女兵——我很好奇,司令,如果昆莉亞閣下不是僥幸生還而全體軍民殊死一戰才給非戰鬥人員爭取了撤退機會——您準備怎麼用這支軍隊跟‘聯盟’作戰?”
“安鉑。”安多米揚含怒道:“你不該這麼說那些拼上自己的極限為你,為所有人作戰的女兵們,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得天獨厚。不錯,我們怎麼可能在純粹的軍事力量上就和‘聯盟’相比呢?無論是生育率,軍費的投入還是文化的引導上,我們都不可能創造出一支和‘聯盟’媲美的軍隊。他們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甚至有針對性引導多生男嬰,拋棄女嬰,不惜壓榨農民和工人來培養一支除了準備作戰殺人以外什麼也不幹的軍隊,我們的軍民都是要勞動,工作的啊!如果他們被那氣勢嚇得臨陣倒戈——我們也只能遺憾,時間不夠。因為倘若你不是遺憾於這願景達成的阻力太大,時間有限,而失去責怪人性的軟弱本身——那你就是在否認你從小就致以虔誠的信仰,在否認你母親企圖建造的王國本身!”安多米揚伸手,抬高聲音,而對面,那雙眼,她看見,就像寒冷的天:
“不錯,安鉑,我不應該指責你,只應該感謝你——你確實是立下了赫赫戰功,奇跡般從毀滅性的災難中儲存我們的有生力量。現在機會來了——兄弟會看到了和平的可貴,終於願意放下戰爭圖景,給我們雙方休養生息的機會,你為何——”
安多米揚忽而哽咽了——看著面前如群星般展開的人目,皆以燃燒之勢望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王啊,不能比此時更明白這件事。她見安伯萊麗雅,這個在過去七年前都似是絕對虔誠的女神的信徒面露漠然,似是在名為戰爭的火種淬過那現實的冰冷,名刀出鞘,恰似‘天火’,於她的勸說,不為所動,而宣判道:
“您說的,並非沒有道德上的意義,但,安多米揚閣下,”她指出:“當下的境況,確鑿無疑地表示,您沒能盡到作為總司令的義務,沒能在本就艱辛的局面下,採取最優的選擇,使浩劫降臨兵發之際,但見血流成河,屍骸遍地。”
她張開手。數十雙眼看向安多米揚,似閃爍紅光,倏忽,那誓言透過二十年歲月再度響徹她心中;許多那日興高采烈的面孔都已消失,只如幽靈在譴責她:你不是發誓要帶給我們勝利嗎?
我除了勝利以外,別無所求——)
安多米揚咬牙,恍然間,身邊,似又有奇瑞亞的笑聲。奇瑞亞!這女人,哪怕死了都還在算計她!
不!她明白了,那女人,從二十年前推選她當‘鬣犬’的總司令開始,就在等這一刻,她作為司令的時光,都是為了奇瑞亞心中真王的加冕鋪墊通天的臺階,而她的失敗和放棄,就是那開啟天國門扉的鑰匙!
“——你已經不再適宜當‘鬣犬’的總司令了。”安多米揚抬頭,只聽安伯萊麗雅身旁那副手,名叫瑪文妲的‘鬣犬’軍官低沉道:“安多米揚閣下,請您把將令——您的權柄,和那曾經屬於我們的‘皇後’,象徵著最高君權的聖劍交出來吧。”
如入虎穴,四面楚歌。安多米揚抬手,然而,向何處防禦?
她的手貼在劍柄上,而諸聲幽幽,往事四起,一時如古往今來,四方上下,皆在此處。眾人,似皆期盼,低道:
“將‘天火’交予我們真正的王吧。”
忽而,仰起頭——
孩子就能看見,那奔騰在海上,呼喚著誓言的天馬。分明危險,她卻剎那明白了,那一日,當她發下了誓言——
“哈。”她傲然抬頭,環視四周,在如此情景下甚是無畏,倒令眾‘鬣犬’生了些猶豫了。眾人中,獨有一雙藍眼,複雜地望著她,令她不由暗笑:還是我自己的小崽子最懂得我的厲害,是罷?
她抱臂在胸前,平淡道:“這司令,我當也罷,不當也罷。但倒是讓我聽聽你們所謂的‘最優方法’是什麼?莫不是——”
此番,敢回答她的自不是這些軍官,而是那不懂得何為畏懼的人——又或者說,那另一個,不畏懼王的王。
“當然,”她看那藍色的發簾下,甚至有一簇微笑:“——毫無疑問,安多米揚閣下,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解放三顆王心中的血龍心。”
相較她的驟然暴怒,眾人的欣喜是顯而易見的。贊嘆和低語如潮般湧起,含著那喜極而泣的悲痛——遠勝那日安多米揚當選‘鬣犬’的司令——那不過是個一時的安慰——遠勝任何‘鬣犬’勇猛的絕技——那不過是個瞬間的綻放!但這句話——這永遠的大願,恆久不滅的勝利宣言,終於被一個可定言為實,可變天換地的王者發出了,如同火在天下,終於集結,就得釋放!安多米揚見狀,終於咆哮,雙手扣動桌面嗡鳴震怒:
“若你有這種想法,不如讓整個世界都在二十年前被你那個——”
她頓住了,然安伯萊麗雅仍輕描淡寫,微笑道:“我的父親。”安多米揚咬牙:是了。事到如今,還掩飾什麼?她深深皺眉,怒吼道:
“是!你那個父親!你不如讓他將世界毀了! 你覺得你們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嗎?他——哈哈。”她氣得笑了起來,環視眾人:“ 他也不是現在才想將世界毀於一旦!他早就想了——”
她渾身顫抖,終於忍住了:他兩千年前就這麼想了!
你們以為我又不想嗎?她咬牙切齒地將手扣在桌面上,長舒一口氣,複而平靜道:
“用龍心,是很方便。玉石俱焚,毀天滅地——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不想用龍心,何必繞如此大一個彎子,行這種苦事?”她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如此苦口婆心地勸說別人:“你們如果不相信當下的局面和未來的希望,好歹要相信這成千上百年來死亡中積累的教訓!多少人為了這個理想付出了生命,甚至靈魂!”她張手道,無奈至極:“但如果你問問這些人,你問問吠陀先願不願意拿回自己的靈魂,收回這個理想——她們也不會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