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若登臨‘海燕之野’,還能見勞茲玟南端,天空燒起的煙灰。澤年是了不得的善心領主,他於城牆上自焚而亡,呼喚領民抱擁正義的忠君之心,市民哀悼,全城為其焚葬儀物送行——勞茲玟的通道,必從那城市為您開啟。

……我之生母,為取龍心犯下大罪,得以我躋身龍子之地位,此罪業,本該歿身難償,幸得厄文公主相助,令我能還心於澤蓮,得以勤懇勉行,奉使天慈。以來二十年,天下陷於不義之爭,我之同心姐妹澤蓮已喪命於吾摯愛兄弟之手,個中曲折,澤年恨病體殘缺,不能相報,豈忍茍活於世,必以命相還,以顯決心!

……諸位,倘‘聯盟’獲勝,取得龍心,天下豈有寧日,豈有善意?唯見齷齪,唯見利益,唯見殘酷淺薄而已——此乃我們能為之抗爭的最後時刻,但願諸姐妹兄弟,不惜個人利小所得,血戰到底,惟願最後加冕的,將是女神的真王——

我們的靈魂是不滅的,寧死於潔淨,不生於鄙陋,暫且別過了,諸位,願我們母親的愛,獲得勝利——

“……閣下?”

信紙飄落,阿奈爾雷什文公的面上已俱是淚水:“……因此,您且前行罷。那日在達彌斯提弗,惜是我父親背叛了王女的信任。蘊藏千年的佳釀,一是茍且的安生,怎能比得上一位真正仁慈的君王?”他讓開道路,在風中仰天而望密佈的層雲,呢喃道:“大君啊,您的子民已後悔了,請從雲中歸來的,一定是您的心,而不是更深的苦厄了——”

安多米揚不曾回答,面上只是密佈層雲。此時,她才明白,為何維斯塔利亞當日說,這戰爭,是為她自己而打,而非為她——太遲了!

她幾分頹唐地望天空中的密雲,惆悵想那千年執迷:浪子回頭,修羅悔悟,曾發誓憐愛眾生的女神,她們靈魂的永生之源,已然放下那希望,唯留一寸等待她心愛戀人的幻念,化作虛幻的月環徘徊在天,怎能回應這皤然醒悟,淚流滿面的眾生?一切,她張開手,看那飛舞的塵——都興許無法再被贖回了,迴圈的水流為幻,河海早已幹涸,她們若拼盡了性命得勝,又能否保證不重蹈覆轍,若血流成河,灰飛煙滅,又能否不悔?

雷聲於雲中悶響,她回頭,竟見天邊閃爍藍光。有聲,自她耳邊輕笑,道:

踟躕徘徊,此非王之所為;瞻前顧後,此非君之所主。

她苦笑。馬隊行在草野,穿過達彌斯提弗城下的田園,往上,那座紫色的花宮仍靜謐相待,諸士兵,領上千匹馬,帶上百車炮,上百車兵,向前去,宛天馬之蹄隆隆,而她倘抬起頭,便真能看見,那若隱若現的紅影,穿行在天空中,身若刀,向下望,對她笑:

……你那為複仇,輕蔑一切,踐踏一切的豪情壯志,冷酷君駕,便蕩然無存,就此消散了麼?

她抬頭望天馬,久而無言。

——竟因心格外殘忍無情,不惜一切;因身迅捷勇猛,兵強馬壯,就敢稱王稱霸了麼?

真是可笑。她搖頭。

“……不錯,也許我本就不是什麼王。”她喃喃:“只是個長成了殘酷無情之人的,曾受你折磨,受你欺騙的孩子……”

而,言此,輕言出‘孩子’這個詞時,她感有雨落在手中。但抬眼,天中無水,只有那灰藍色的雲,映照她落淚的藍眼,輕念著那個孩子的名字。

……塔提亞。

淚滴在卡涅琳恩手上——她捂住臉,肩膀顫抖——真切地,深深地懊悔了。

不錯——她曾受盡了折磨和淩辱,見識了來龍之時諸人如魔般的轉變,見那心存善念之人紛紛不耐龍心之苦死去,只在後世,於環月中再世為人,一遍又一遍,受這惡世之苦。她不死——只告訴自己,便是為了複仇——為了複仇,她得活著,她得無堅不摧,可淩駕萬事——她確實做到了,讓諸生匍匐腳下,但,到頭來,卻早在那瘋狂的仇恨中迷失了自我 ,視諸生為命運輪回的燃料和棋子,殺之不惜,滅之無謂,哪怕見到了那個這麼像自己的孩子,都仍是折磨,傷害——一遍遍用她的薰陶和教誨,殘忍和壓迫,毀了她!

她和她的仇人有什麼不同?她比他們還可怕——哈!

她低聲笑起來。對!就是她的這可怕的心,非人的殘酷和暴虐,讓她成了王——王算什麼,君算什麼,心算什麼——她又算什麼!

你放棄?

那天馬循循善誘,像一個唯她能聽的,封閉的誘惑。卡涅琳恩笑聲越高,甚不曾理會它——她到了今天,才理解了拉斯提庫斯——理解了他的憤怒和執著,他對他那個畸形兒子的愛——愛是個多小的事,她身後帶著這軍隊裡,指不定大多數人都沒有,但忽然,這火就在她心裡燒起來了,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那女孩,冷漠,空洞,將所有傷痕都隱藏在灑脫下的面孔。她長得多像她啊,所有人都說,她就是‘他’的女兒——塔提亞,如果不是她被那些男人們淩辱了,如果不是她向天馬發下了誓言,或許命中註定,就是會從她腹中誕生的女兒!這老舊的,殘破的,不完美也絕不無敵的女子之軀,仍記載著她永遠沉眠的,被破壞的子宮,記著她蛻變後沾滿了鮮血的男性之身。那個應從中誕生的女兒,也因此成為她修長,寬大的男人手指上的刀具,千秋百代地失去了自己的心和溫度。

哪有孩子能不在母親懷中成長的呢?如果母親將她撕扯出體外,將她作為鋼刀錘煉,放進冰水淬火而成,她的心怎麼能不冰冷?

軍隊稍停,在‘海燕之野’飄渺而孤獨的藍雲下,她看著勞茲玟南部升起的煙灰,若聞風中傳來的哭泣,潸然淚下。天馬嘲笑,她的心中,卻仍只有那一個短暫的名字:

塔提亞。

血龍王,這個曾響徹雷霆的殘忍君主意識到,她不止是作為一個孩子,欠了母親的債——甚作為一個母親,欠了孩子的債。她曾富甲天下,如今也頗帶軍産,倒實際是負債累累。

她的母親放棄了她對她的愛——她還是愛她,但她的心早已死去,已不期望她還債了;這就是她讓她失望的程度。

但,她——卡涅琳恩,作為一個母親,又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女兒呢?她能說——罪,已不用償還了麼?她能說所有的債務,都無法被抵消了麼?

“……不。”

她低聲道,在風中,她回過頭,黑發在風中散開,軍隊逶迤,如蛇似延至遠方,在達彌斯提弗前彌散成那小點,天如薄暮的黃昏般紫藍模糊,但她仍一目便尋到了那個人影:厄德裡俄斯獨騎而行,周遭士兵,對她不能為戰爭作用而飄渺夢幻的態度,早已厭倦了,不願保護她,但她面帶微笑,抬起頭,也見到了她。

她微笑。

……她多愛她啊!就算那是曾經——那是個幻想——她曾經是多麼愛過她們!那愛已經消逝了又如何,便是一戰之後,永恆終結,再不複還,又如何?罪就是罪——它存在在她身邊 ,如同一道城牆,等待著她最後揮舞起血風般的紅劍,斷絕前因後果,將其徹底終結——她也許還能改變她孩子的未來——她也許還能使後來的人再不重蹈覆轍——她還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