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

夢境消融,達米安費雪驟然睜眼,眼角落淚,面露惘然。他的手鬆開,而這動作救了蒂沃阿一命,她跌落在達米安費雪身前,俯在他緊繃的腿間咳嗽不止,喉間有紅痕。

他怔愣看著,尚不及一言,便感被人強力拽起,繼而是怒吼劈頭蓋臉而來:

“你發什麼瘋?先是阻止全面作戰,又是帶著幾百人在和平協約簽訂後去殺那孽種,現在又來殺母親?”

說來諷刺,倘是別人,達米安費雪未必會恢複得這麼快;但這是達米安裡德,從他幼時開始就持續不斷地淩辱和精神折磨他的兄長,就算他驚魂未定,身體也已深諳其道,必須保持冷靜。思及此事,他甚至苦笑一下,繼而抬手,甩開達米安裡德,溫和而冷徹道:

“有什麼瘋狂的?若不是你和戈斯滿克好大喜功,非要趁此機會全殲舊王室的軍事勢力,會導致四臺墮龍臺毀於一旦,他自己也喪了命麼?原本,我們可以將全部兵力都佈置在沃特林,好歹不要使柯雲森甘心用命換來的機會流失,但你們就是不聽,我沒有任何辦法,哥哥。”

蒂沃阿痛苦地喘息著,達米安費雪目不斜視,唯手指緊握,續道:“況且,我此番帶兵追擊是對的,好歹確定了,‘兄弟會’的新任首領,起碼在安伯萊麗雅的問題和我們一致。他們也不希望和平貿然得到破壞,但希望安伯萊麗雅死。我也如此希望。”

“那就出兵啊!”達米安裡德憤慨道:“現在就從西部和高原城兩面夾擊,那些殘兵老弱豈有一戰之力?”

“你發動全面戰爭前也是這麼想的罷,哥哥?”達米安費雪答:“你記得戈斯滿克的下場嗎?我聽說連全屍都沒有。”

他抬起手。

“此非常態,不以常法。安伯萊麗雅迄今為止的出戰記錄都表明在戰場上要取她的性命是非常困難的事,而,高原城,苔德蒙斯很明顯想趁此機會遠離西部,處死俘虜是他最後的交涉,你可以再試圖逼他,甚至以你喜愛的方式折磨澤年,但結局恐怕勢得其反,相對,我們離納希塔尼舍的內部山林遙遠,輜重勞累,各地商人經過兩年戰爭後尚且顆粒無收,恐怕不見得和先前一樣樂意支援我們;要取安伯萊麗雅的性命,我們要換個更穩重的方法。”

達米安裡德面有疑惑,達米安費雪卻不再說,而轉向蒂沃阿,深望她,許久,終流露一絲悲悽。

“——將短劍從手中拿出來罷,母親。”他低聲道:“那上邊必然有劇毒吧?別劃傷你自己了。”

兄長的臉色驟變,達米安費雪卻從床上忽而站立,與達米安裡德齊平,面無表情,唯握住他的手腕,向下按著——達米安裡德腿有殘疾,不耐如此崩落平衡的猛力,面色越發不善,只聽那聲音從上方來:

“連爸爸都比你聰明。”達米安費雪陰森道:“把你煽動恐懼的那套方法,用在那些沉溺現狀的民眾身上,而不是在母親身邊丟人現眼。”

他扣著達米安裡德的手,語氣平穩而低沉:“如果我們要繼續戰爭,下一步必然是要壓榨先前生活安穩,不事政治的專精商人,讓他們相信部作戰,就沒有活路,在此之前,”兩人對視,面上的陰影竟若顯示兩張截然不同的臉,未有一處相似了:

“先給所有人激動,冷卻,猶豫,彷徨,然後驚恐的機會。時間對所有人都公平,對機械更是如此,而機械和勞動,絕對是我們有優勢,然後,我們需要更可信的盟友了。”

蒂沃阿俯身,輕聲哭著。達米安裡德望著弟弟,似終有些膽寒,道:

“……你指什麼?”

達米安費雪笑笑:“安伯萊麗雅的事不單單關乎我們兩方的沖突,會有更多人願意幫助我們。”他拍了拍達米安裡德的肩,繼而向外走,將這臥室留給母親和他的兄弟,沒再回頭。

“讓爸爸聯系維格斯坦第。”達米安費雪道:“他可能會有興趣和我們聊聊封魂棺的事。”

人有時會忽然厭倦那關於精神的事——關於善良,正義,大愛的絕對公正的討論似多以頹廢和憤怒告終,從無結果,唯留下和揭露出似乎種種紛爭都只是單純來自物質的事實。無疑,精神中蘊藏的極限的暴力如果不脫胎為物質恐也會喪失其轉化性的巨大的力量,而時常,口欲色性的滿足或病痛得緩的安慰是如此顯著,甚至是從無到有的,不由令人在安樂後的空虛中感到,這具身體確實無非是一尊由肉捏造的機器,需要的不過是些材料的填充,而那些曾認為組成了精神的部分,言語,影象,象徵,亦只是種有些特殊的材料。數年以來,宗教性的謊言和物質生産的繁榮使抱擁此類想法的人愈多,而興許,除在倏忽回首間的片刻茫然中,此認知正變得愈發根深蒂固,無人可倖免。

龍目在他視野中睜開,如天中破碎的閃電,使苔德蒙斯驟然從桌上驚醒。他渾身大汗,心髒狂跳,具身可感的苦痛,便可謂是屬於蘭德克黛因人獨有的對這種想法的反對了;龍在召喚他。他黯然而清晰地想到,並根據他向來深有的降級思維,剎時明白此感絕非他一個人擁有。他經行高原城堡壘的窗前,不敢向外望那深邃的暗影,恐其在意識和心深處的形體就此複蘇,然而,他扶住額頭,仍能聽見,那笑聲,遙遙傳來,盡管相隔這天涯之遠!在東海岸的納希塔尼舍,苔德蒙斯聽見‘神恩’瞭然而悲哀的輕笑,在他身中引起的是一陣恐慌和輕微的孤獨。龍的影子照映在他身後,如是其可怖,威脅以撕裂般的痛苦,卻在之後恍然令他漂浮了。他這心靈和軀體究竟在為何孤獨呢?在這堡壘和農田的安全下,在一個來自遙遠同年的象徵他僅存愛和人性和符號之後——他還在因何而步履蹣跚,心靈酸楚?經由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後破損的城體回蕩他的腳步聲,每一間房都令他踟躕,他的手指,流連在破損的門扉和扶手上,目中充盈的淚水,宛在腳步後拖曳的龍形下,期待一種無處不滿溢溫暖,親朋滿堂,諸人和諧的景象;龍尖銳而崎嶇,似物質,而終究,只若龐大的精神和幻想般無依靠,無限制,無極限的影碾過他的步伐,使他仍有些許弱力的腿終於停留在地牢前,而,忽而,苔德蒙斯的眼前浮動的是夢的色彩,他看見一間屋宇,同樣環繞在黑暗中,卻是賓客滿座,群寶羅列,細致望去,其中諸人面上無須,俱是女子,環繞中那白衣婦人,如在朝聖列會。龍影蔓延,鋪滿階梯,淚水沾濕苔德蒙斯的胡須;他在幻境中,看見她神色平靜,似漠然無感的面容;他在現實裡,看見她在幽暗火光下,從地牢中,對他抬起的布滿憤怒和仇恨的臉。

他無言地落淚,踉蹌上前。那夢中的大屋裡,置於中部的群山間,他在人海中下落,眾女子,帶著血色的笑容,分食他的手腳,但是她——他跪身,藉著油燈的光,看向她,那幻象中的面孔就和他面前的一樣清晰,就好像那是真的;苔德蒙斯面露那痛苦的笑容,眼淚滾落,對她微笑,語氣溫柔,就像他們童年時:

“蒙靈。”

——眾人吃了我,但是你殺了我,挖出了我的心!蒙靈,妹妹啊——在這夢一般的流轉中,你背叛了我,我也背叛了你!

苔德蒙靈的鐵鏈發出劇烈的聲響。她的身體向前沖,血從四肢滴落,彙聚向苔德蒙斯的龍影;在人類因心中幻象所起的痛苦中,蘭德克黛因人有自己最劇烈的抵抗——為了那對潔淨的渴求,對複仇的熱望和對不存在的真愛的執著——我們寧可毀滅自己,千萬次地撕裂這物質的身體,在似夢非夢之間,化身為龍……

“你想怎麼折磨我?”苔德蒙靈兇狠道:“掰斷我的四肢,碾碎我的手指,還是像你的聯盟兄弟一樣,找些人來□□我,再放獵犬撕咬我?”

她笑,唾沫和鮮血一併飛濺在他面上。

“沒有用,苔德蒙斯!”她咆哮:“無論你對我做什麼,你們的結局是註定的——‘鬣犬’賭對了,那個叫安伯萊麗雅的孩子,會是你們的末路——”

龍的影子在夜間顫抖;渴望和抗拒在做最後的抵抗,苔德蒙靈忽而收聲,見苔德蒙斯放下油燈,雙手握住欄杆,而深深俯首,靠面於上,淚流滿面。

“你……你對哥哥這麼做了,”他哽咽道:“但哥哥……”

她錯愕地望著他,見龍影在牆面四處升起,卻無物質之威,只若心音方泣。是啊——蒙靈!苔德蒙斯想到——這就是我們蘭德克黛因人的本質和頹唐。我們什麼都理解——卻無法放棄。他忽而松開在欄杆邊的手,伸入牢籠內,握住苔德蒙靈戴著鐐銬而遍佈傷痕的那一雙,血汙泥濘其間,鐵鏽浸入血流,憤燃的生命血流抗拒那無孔不入的死意。只在剎那間,這對面的面孔是一致,恰然的;共時,悲愴的,都在震顫。

龍影升起,心靈悲泣,苔德蒙斯哭道:“但哥哥不忍心啊。蒙靈,別再執著了——那女孩,安伯萊麗雅,是一個天外來的災難,你不知道她的真正能耐!聽哥哥的一句勸,你現在下高原城,憑她們對你的信任,能殺死那女孩——殺了她,戰爭就會結束!”

我們沒有必要彼此鬥爭——

淚水在仇恨中蒸發。苔德蒙靈的面部扭曲,胸內劇痛卻正合其意,用盡力氣,以鮮血噴在苔德蒙斯面上;紅。無處不是紅。鮮豔,溫熱的生命之泉矇蔽了他的眼,他鬆了手,抹去那障眼的猩紅,在重歸黑暗和現實的瞬間,見到是她因嘶吼而變形,沾滿血淚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