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想。就在這個時候,安多米揚對於死亡的恐懼,已全然消失了,恍惚間,她感到那擁抱的重量,也記得母親在南海岸邊,化為灰燼。有人向這方向走來,她應準備交涉了,卻看著厄德裡俄斯,久久不動,心中音聲響動。

因為見過了你的樣子,看過你的容貌。

——媽媽。

她黯然想,放下了諸多企圖理清前因後果的想法,只選擇了劈開規則,物象和規律的,孱弱而堅如鋼鐵的意志。

我就陪你犯傻到底罷。)

忽如烈火地,她在心底對自己笑了笑,然後抬頭,複而用她一貫冰冷而堅固的目光,看向這進入帳篷,同樣神態疲倦的苔德蒙斯了。

“……我雖然願意釋放些俘虜和將領以表誠意,但實在是——人死不能複生。”

苔德蒙斯,劈頭蓋臉地便以他顯然已瀕臨崩潰的精神令對話陷入僵局。厄德裡俄斯神情恍惚,安多米揚調整姿勢,張手道:“那麼多戰俘,你一個都沒留下,全殺了?”

苔德蒙斯點頭。“那都是上面的命令。”他態度疏離地供認不諱。

“失陪。”厄德裡俄斯當即抹淚——她前夜已為澤蓮及諸將士祈福許久,盡管己方眾人在往來等待中已幾確信,苔德蒙斯不過是在拖延時間。他對厄德裡俄斯的離場只點頭示意,而,這陣聲音,從他喉嚨裡溢位,追著她離去:

“說實話,當初沒有留下一個,因為根本沒有想到還會再有和你們交涉的機會……”

“你有必要說到這個程度嗎?”安多米揚語帶苛責。她架手臂在椅背上,神情自如,令苔德蒙斯反詫異,門外傳來厄德裡俄斯的啜泣聲,他望安多米揚,片刻,道:

“我只是實話實說。”他垂頭,語氣壓抑:“您倒是很冷靜,安多米揚閣下。我以為您會怒斥我,畢竟連我也不忍心親眼去看行刑過程。”

安多米揚無言片刻,複轉過頭,神情唯疲倦,沒有特別譴責,道:“責怪你又有什麼改變麼?你到底也是被逼的。”她如此說,他卻真實動容了,道:“……澤蓮也是這麼說的。”苔德蒙斯笑笑,後捂住臉,輕聲道:“我還希望她責罵我才好。曾經我和她因龍心起過糾紛,差點使她喪命我手,如今,結局竟未曾改變。”他低聲道:“那時,還是厄文殿下中途斡旋,才使澤蓮和澤年換心,得了生機……”

“她就是個想要所有人都和諧相處的女人啊。”安多米揚道:“我們已經從封鎖中活下來了,‘聯盟’再度提出休戰,你現在和我們合作,也不晚。”

“——但她的所有努力,都如澤蓮的性命般,化為泡影。”苔德蒙斯將那話說完了,兩人無言對視,可見原先就分歧兩端。“為何執著呢,安多米揚閣下?”他伸手:“勸你們合作,這話倒應該我來說。前些年,費雪反複求婚,厄文殿下亦不為所動,若早些應允,現在的境況或也可避免。”“到時候妻子和丈夫又為龍心爭吵?”安多米揚抬下巴,苔德蒙斯難以否認,只是嘆息。

“我也不是贊同他們的做法……”他緩慢道。雖然他要說的話可以預料,安多米揚卻並不阻止,唯沉默聽著:“但反抗和反對都是沒有用處的。”他痛苦地閉上眼,靠在椅背上:“太瘋狂了,狂熱沒有止境,我覺得從我睜開眼,進入這個世界,初次化龍開始,就沒有改變過。甚至,到了最後,這種痛苦,都成了再次對我進行教誨的鞭笞。”

“你不敢反抗了。”她道。“我怎麼敢?!”他低吼道,拍在桌面上:“反抗的結果不止是我自己的命,不止是我一個人痛苦的死——”

“你還是為了那個澤年,是不是?”安多米揚道。苔德蒙斯剎那面色煞白;他沒有帶任何隨從來,而結果是從他獨自進入室內的瞬間開始安多米揚就對交涉沒抱什麼希望。苔德蒙斯必然是不會同意合作的,連交換都不可能,但她也沒有自暴自棄,只是聊天——閑談——交流,而不交涉。連她自己都對這一變化感到驚訝,但最終,種種結果,都只化作她面上的平靜。她望向苔德蒙斯,使他無言,驚嘆了:

多麼驚人的歲月和轉變凝固在她面上!她是什麼呢?一個商人?一個軍人?為什麼她倒像是曾在瘋狂和理智中穿梭的騎手,如今下馬與這些年輕乘客交談了?他不知自己的感想從何而來,只是張唇無言,最終,喃喃道:

“……從小,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和澤年相伴……”他低頭道:“什麼也保不住,我也要保住澤年……”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安多米揚笑,似嘲諷,又很爽朗。她扣扣桌面,對苔德蒙斯道:“我不要求你幫我,但是現在‘聯盟’既然停戰了,你就跟我們行個方便,稍微低價賣點糧食,行不行?”

“我勸說不了你。”苔德蒙斯頹喪道:“你們為什麼就是要堅持那個無用的理想呢?若你們幹脆解放神恩,用龍戰摧毀這一切也好啊!讓它們全毀了罷,這倒爽快。您聽說過嗎,安多米揚閣下,學界的新說法,人根本就不是女神所創造的,搞不好倒是猴子變來——女神不存在——”

“這話我幾十年前就從巡茹潘多那兒聽過了。”她揮手:“包括那什麼女神不存在,多少人說過?我聽得都要發麻。”

“那——”

她抬手,清晰道:“女神是存在的。”苔德蒙斯面露不快,由是覺得二人似乎也和世上普遍的人類存在般,無法交流,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了,道:

“您怎麼知道?”

不想安多米揚一笑,很顯權威莫測,說:“我見過。”苔德蒙斯自然不解,她又道:“親眼所見。”苔德蒙斯無奈,問:“那她是什麼模樣?”安多米揚不直接答,只說:“母親模樣。不過她確實沒什麼移山動海的能力,就如一個普通女子般。”苔德蒙斯還想說什麼,但安多米揚已願轉身告辭,只聽他在後邊叫,不過與其說是與她對話,不如說是在和勸他自己:

“你何必如此理想主義呢,安多米揚閣下?”

她回頭瞧了他一眼,藍眼冰冷,使人難忘。她有種統治性而又孤獨的目光;只有那類天生的,非自命的,而終究無法離開王座的王者才有這種神情,一目之下是不合邏輯卻難忘懷的,苔德蒙斯僵硬,聽她道:

“放尊重點,小子。”他看此人眼中點綴的絲縷紅光,見她笑道:“我為人現實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她說罷推門離開,進入天光中。她大步向前,一直出了教堂,面色上使人不知她在談判中所獲是利好還是挫折。清晨的風吹動草地,她一直落入這綠海中,看見遠端那踟躕孤獨的白衣背影,才略露出些憂愁疲倦,稍停腳步。

她閉上眼。

閉上眼,感受你和萬物的聯系。感受愛罷。)

似有人念那個名字。過去大抵真心讓她感到可笑的言語,如今只是勞累非常,不由苦笑:

——難怪拉斯提庫斯總是一副死相。

她抬頭,對著天,深深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