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為龍(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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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兒,我殺死了你的母親。”
他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絕不想他竟如此厚顏無恥坦白承認,但他一絲力氣都沒有。他像離了水的魚,擱淺在沙灘上,只見那金眼,如同沒有溫度的太陽般轉身,望向他,聲音似盤旋空中,仍自墜落:
“就是在這兒,我犯下了弒神之罪——你,神之子啊。”他同他道。克倫索恩搖頭,又變成了那無助的孩子,在天宮中 ,任他擺布,但,不知怎麼,‘神’,這個詞語,誰都無法解釋其來源,如同無法解釋他們的現狀般,懸掛他眼前。他感到彼人仿在將詞語,投入他的心中,使他不知何故只願退縮。他聽,不可抗拒地,聽他道:
“讓我告訴你神死去的後果吧。”米涅斯蒙說:“如此,你方能抉擇——是否要‘永世’。”
她沒有機會入這小城去敘舊,相反,只有冬雨中隱隱傳來的驚呼聲示意著這座破舊的城鎮仍是活泛的。沿山鎮的邊緣線再往外可見長尾的林鳥頂雨幕起飛,回望中,隔開千米之遙,她似能看見她應守護的隊伍,正緩慢向東而去。可以預料,那隊伍的成員體力衰退而欠缺馬匹,亟需她的掩護,而實際上——她自己所帶領的這支隊伍也是人手欠缺,疲乏饑勞的,但她沒有停止也無絲毫猶豫,和追兵在城的另一端相逢,雙方都自雨的朦朧中顯現,音符般地彼此踏行相向,雨滴落昆莉亞的面頰,她凝重而深刻的輪廓,其眼甚至在這一刻若石在空中被勾勒,隨刀上滾落鮮葉的血珠而顯格外遙遠又格外清晰。她在狹窄的山道上和彼方那路人狹路對陣,見領頭人伴隨著零落的雨聲,從簾幕後對她展露身姿和嘆息。
“——沒想到會在這遇到您,昆莉亞閣下。”來人道:“此若非命運耶?”
昆莉亞,唯勒馬而蹙眉。長刀在她身邊淬雨落血,背後,那隊伍的前鋒已倒落無數死體,如是她一方,經此損失,亦只剩人手寥寥環她身後。彼軍的隊伍仍自從山口之下不斷浮現,若霧海中鯨影,她們寡不敵眾,或將是面對場寸土不得而折戟敘血沙的無望之戰,然從她面上的這對眼,其透雨而朦朧卻唯情態是無比清晰的如夢巨獸之姿中可見,她已決定要固守此關隘同來人血戰到底。是啊!故敵方那將領也嘆:這夢中的巨獸,來自水的妄想護法——不正是龍嗎?這對軍之將,雖看似是一孑然人身,但雨卻為她顯出勒真實了。你正是當之無愧的巨龍,這顆非人之心的承載者,無論你懷抱怎樣的妄念,我都仍對你致以敬意——人,固然是需要遵守某一規則,束之為道,但你,不過是被束縛在地上,幻示這人身,似在地時自然生化出河海山川為這命定而無情的局場,為人時又深陷規律韁網的束縛,有道無道皆果不成成功——但你的命運,你的心,原本就登臨天際——無疑,當在天時,如你現在以此人身挑戰無望,當觀作龍!
“我大約是勸不動您的,但我還是得盡我的義務,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故此人嘆:“諸位將士,你們沒有必要保護那名叫安伯萊麗雅的年輕人。曾經我猶豫多時,錯失良機,已等至現下,如其已從幼獸生長為成獸,不得不大動幹戈以天羅地網和巨大損失將捕捉。”雨幕滑落在此人溫柔,沉默而受歲月磨礪已變作難計量又難看透的隱秘面孔上,仍吹拂那看似無害的憂愁氣息:“那時的小仁小義,不想會有如此後果。安伯萊麗雅,那孩子——”
此人面色略沉,聲音透水而來,穿透昆莉亞耳畔,如重錘,使她皺眉:“並非屬於蘭德克黛因的事物,我只能如此說,必除之後得安穩。因此,諸將士,若你們現也有心投降於我,我保證諸位的安全和未來——”
她不予他言說的機會,拔刀而向,其上的血痕如刀射落他眼前,而她寒聲道:
“我也不曾想到您終於親自出馬了,達米安費雪閣下。你被縛的父親和母親還健在嗎?我倒是聽說‘聯盟’內許多人已不敢再戰,你如今是逆民意而行,後果如何我自不提醒。”前方,飛湧的騎隊終有止盡,達米安費雪神色平常,本無戰意:雙方的兵力如此懸殊,一旦開戰不過是場迅速的屠殺。面前此人,便是再堅定,再死守那原不該的信念,又會怎樣改變?他於是只幾分悲涼而無奈地聽著,見世上四方,唯有這綿延不絕的雨:
“且如今你倒是大行招安,那時被你放任屠戮的村鎮,受你手下淩辱的柔弱諸生,死於你手下的千千萬戰俘,又當如何?”昆莉亞憤而道,握劍手似有骨裂聲,而喉音低沉,傳龍腔咆哮,地下嗡鳴,‘聯盟’士兵不由望地及天,察是否有龍靠近,或者——面前這人影,是否會破身為龍,但只有雨的紛紜仍模糊著前後人影,使那已註定的局面,在將發未發中。
“龍心啊。”達米安費雪嘆道:“我們有朝一日還會以那巨龍之姿對戰嗎,昆莉亞閣下?”
而,龍心對他回應道:“絕無可能!”他不由因此諷刺而笑了,見那龍心對他噴湧,龍目對他睜開,憤而道:
“我們誓言棄絕它,絕無可能再去尋求它!我知道你們對安伯萊麗雅殿下的流言蜚語,但達米安費雪,”她舉那鋒刃道:“你們才是蘭德克黛因真正的邪魔外道!”
她便不再和他對話了,雨落如注,再看了一眼面前排開的陣仗,昆莉亞悽涼地笑了笑,低聲對自己說: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命運嗎,費雪?
是你們選擇的來路,是那年卡涅琳恩穿過大裂谷,到訪我故鄉的路——而再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這兒了。只要有人與我配合,憑你所帶的這區區幾百人是不可能突破這條狹隘的山道的。
而那個能與我的配合,一定會理解我意圖的人,就在隊伍之中!
正此時,‘聯盟’軍的後方起了驚呼,而達米安費雪回頭便可見從上方山崖上滾落的碎石。那山口上,似有一隊模糊的人影不斷鑿打山壁伴隨著隆隆捶打撞擊聲。箭也落下,他面色一變時,中天電光閃過,有道藍影,從他上方浮現。
安伯萊麗雅。“——你們會後悔莫及!”他咬牙道。雷霆霹靂在昆莉亞身後,她面色凝重,揮劍向前,道:“死守防線,絕不可讓他們突破此處!”她望達米安費雪,但那時,尚不懂他眼中的絕望。
山石滑下,雙方交戰。達米安費雪同她交劍,而,奇異,她竟感到是沉沉疲憊,從那劍光中傳來。
“——神恩的衰退不可避免 。”窗外有雨,敘鉑.阿奈爾雷什文,或者說,只是他的身體,望向窗外,平和道:“或遲或早,龍心將再度現世。”克倫索恩蹙眉,聽他搖頭道:
“不過那並不是什麼壞事。”說話人的眼在黑暗中,幾已完全變化為金色,抬頭看他:“龍心,如同我們的神一般,正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特質和其異樣之處。”可想見,克倫索恩心中越發不解,而此人只品茶,面帶微笑,諱莫如深:
“要理解我們的世界,如不理解我們的神,或者我們的心,而只憑格物的方式去組織和明瞭物質,終究得出的是一片面的答案。”他自嘲而笑,又很平靜,道:“但那時的我——不,哪怕是現在的我,如果不是曾放棄知性,也絕是難以領會這簡單至極的答案,而終究會南轅北轍。”
“所以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克倫索恩問。他覺得疲倦無力,同時深知自己已陷入,這個舊日的幽靈出現開始就編織的沉重蛛網中。他無法判斷方向,亦無法脫離他的思維而另闢蹊徑,如同這答案已在面前,用那無邊的虹吸之力引他向唯一的路徑中去。敘鉑——不,承認吧——他苦澀地抿住嘴唇,如要令恐懼脫胎而現實落成,念出那個名字,令他冰冷的黃金再度閃耀——米涅斯蒙,抬頭望他,微笑:
“‘神決定了’,”他念道:“‘生命的靈魂,要在絕對的愛之中誕生’。”
大雨傾盆,在這句話後寂靜許久。克倫索恩的發垂落面前給他一片頹喪,空白的蔭蔽。他呢喃:“什麼?”
米涅斯蒙的手觸碰瓷杯,叩出那清脆的聲響,其音色零落其間似為其協奏:
“愛,這就是我們特殊的規則。試想,若有其餘的世界吧。在那兒,粒子還是會彼此親和而排斥,宏觀圍觀依然錯綜有序,編織出可感或不可感的物質界,彼處,生命仍是保有物質交換,新陳代謝而可自我複制的機體,”他抬頭望克倫索恩,見他眼中的錯愕,面上浮現的劇烈痛苦,複而微笑:“但,它的存在,就像水,石,雷,電,一般,不過是自有其規則的物質——”
“怎麼可能——”他勃然大怒,而後劇烈咳嗽,雙手捂唇,不知幾何,再落手,其間唯見那淡然的血色。而在身體的極痛而意識恍惚中,他抬頭所見,是那人落下的,不明原因,甚有些憐憫慈悲的神色。克倫索恩的心防轟然崩塌,他自己也知道,他現在做出的舉動,就像一個企圖抓住流沙,防固自己已破損城牆的人的歇斯底裡——他起身,握住面前這人的衣領,絕望而悽涼地質問他:“你憑什麼這麼說?米涅斯蒙——在你,曾經對我母親,對你的女神做出了那樣的事,孜孜不倦地反對著她給予的愛並駁斥為本能和幻象後,當然還會繼續汙衊她所創造的生命——”
“她沒有創造生命。”他的聲音驟停,錯愕地看著在自己手下的面孔,見米涅斯蒙淡然,甚有幾分黯然道:“我只會說真相,克倫索恩。生命是生命,不過是一種物質——她沒有創造生命,她所創造的,是我們的靈魂,或者說——”
他的手鬆開了。兩人都跌落,米涅斯蒙跌落在椅上,聲音低沉,回蕩在雨中:“——或者說,她創造的是一種覆蓋在我們靈魂上的規則。那才是背反生命的,獨獨屬於蘭德克黛因人的聖約:一定要從愛中誕生,在愛中生活,從愛中死去,倘不如此,”二人對視,克倫索恩看著他眼中寒冷的金色,感受他口中吐出詞句中竟然不亞於他的悽涼和窮途末路,而,在這房間中的一處,神恩綻放的電光,映照在兩人眼中,那聲音,就像在——笑:
“——這靈魂不會消滅,不會停止。其將變形,逆反物質的道理,使生命的基本原則崩潰——‘輪回’的詛咒,使時間的流動凝固——‘永世’的權能,使承載萬事的螺旋從內消滅崩塌——‘滅絕’的終極。是了,甚至,‘靈魂’本身,就是對高等生物意識的提煉。靈魂是不滅的,不斷輪回的嗎,克倫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