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瞭解‘鬣犬’的考核嗎?很簡單,”她解釋:“就是看一個女孩,在面對生死威脅的時候,有沒有豁出命的勇氣殺人,反抗。”她抬頭看天,甚有些懷念:“對那些好市民而言,現在就是一場‘鬣犬’考核。只要她們先發制人,就有可能活。若任人宰割,就會死。”

經行有‘鬣犬’聽了,吹起了口哨。“你打的是這個算盤,奇瑞亞!”奇瑞亞悠然應道,不驕傲,也不謙卑,只是應然。

“百年樹人啊。”她回答:“沒什麼比教育更重要的了,所以我這兩年才退役,回去教導下年輕人了。”

有人笑,亦有人憤而起身,落下一道衣響,紅發浮動,塔提亞皺眉離去;她不願解釋,也不可解釋。這不是憤怒。有什麼可憤怒的?她只是聽不下去了。

她大步走過甲板,低頭一刻,同一對藍眸對上,而奇瑞亞,在後邊說:“別見怪。昆莉亞是塔提亞最好的朋友——她們是一起透過考核的,不是那麼多見。塔提亞雖然實力兇悍,其實當時……”

她頓住了。海風腥鹹,吹拂起她身下人眼的發。光半明半暗,那眼卻深,像一種真實存在的距離,使奇瑞亞的音聲也不清晰了。她聽她遙遙道,喚醒那夜的記憶,而安伯萊麗雅,在風中醒來,眼中唯空。

瞬間寧謐;瞬間撕裂。她聽奇瑞亞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她們那一屆,鎮長家的夫人跟牧首關系特別好,因為暗地覺得‘鬣犬’考核太殘忍,偷偷將本應用來宣誓的黑血給了那些選出來作祭品的男孩喝,其實那一屆四個,唯一一個可能選上的是一個叫潘舒約計程車兵,只是她到底不是個真‘鬣犬’,其餘三個——都是因為昆莉亞陰差陽錯地趕到了,才透過了考核。”

她微微笑了:“昆莉亞救過塔提亞的命。你也可以看出,她倆非常有緣。”

“……塔提亞女士。”

那藍眼說道。深幽的藍啊;她恍惚聽見敘鉑.阿奈爾雷什文的聲音。那小子還活著嗎?轉眼這麼多年了,人來來去去……碎得……沒有任何結果和意義……他說:

寶寶,你的眼睛真藍。

她伸出手。像那南邊的海。

神之海。

“……那個潘舒約,她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噢,前些年她因為生不了孩子,在丈夫那兒不得寵,又想回來做點情報工作,失手,死了。”奇瑞亞回答。“啊,果然。是有這麼一件事。”溫霓回答。塔提亞收回手。她的身體抽搐一下,但一刻不停,掠過所有人,朝船的另一邊去了。在她的腳步後,那油布下的人影緩緩起身,長發下落,如墜下海中升起山崖的海水,眾人瞧著,而奇瑞亞緩緩低身行禮,道:

“殿下。”

安伯萊麗雅沒有回應。她直起身,看向天空。四周明淨,海面平靜遙遠而兩岸皆是潔白的沙岸和綠山,她略張唇,而後,道:

“……我接下來需要幹什麼,”她說——盡管眾人對她恭敬似乎她是這兒的權威,但她的言語無處不似在接受命令:“奇瑞亞女士?”

奇瑞亞顯不勝榮幸。她幾單膝跪在她身前,流利而平和地解釋道:

“數年來我向你講述過的事,就在眼前:殿下,我知道您尊重,敬愛您的母親。但她的信仰和方針都是無望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戰爭能毀滅戰爭。”她看著安伯萊麗雅,如望著天空,平靜而堅決道:“如今,諸多敵人將從內部和外部,企圖將我們一舉毀滅。如今我們要返回達彌斯提弗,趕在暴動發生前,搶先進行大清洗,屆時,在這清洗的頂峰——您要充當她們的榜樣,給她們以力量——您用不著緊張,殿下,我們的君王!”

她滿懷熱忱地開口,對她道:“那力量就在您手中了,您只要會揮動它,在日升中天之時領著那澎湃的新血,讓她們光榮地將鮮血灑在大地,使她們的後背知道何為犧牲,何為戰鬥。這就是您要做的事。”

她對她伸出手,在眾人注視中,語氣肅穆而低沉了。她托起安伯萊麗雅的手,像她從小就是的那樣,低聲,悠長道:

“——我會為您準備劍。我會為您帶來馬。我會給您旗幟,安伯萊麗雅殿下啊,感謝您這麼多年來對我的信任,”奇瑞亞深沉道,令眾人膽寒;其語如同命運,訴說其語下之言:“在太陽升起時,我也會在您身邊。”

溫霓皺眉。這計劃太瘋狂了——如果她沒有理解錯,面對‘聯盟’的殘暴,奇瑞亞甚至更勝一籌!她要用恐懼徹底引爆力量上的缺陷——她要在城內開始一場沒有法制的審判和獵殺,用無數的冤死點燃狂熱後,在最高峰,使安伯萊麗雅領隊,帶領一支自殺式的隊伍和‘聯盟’的軍隊直接沖突——結果呢?

“……奇瑞亞閣下,難道您要放棄達彌斯提弗不成?”

溫霓吃驚道。她見這女人回過頭,面色反如被陽光所蔭蔽,平靜如石,使溫霓想起故鄉原野上的碑,具具寫著視死如歸的冷硬。

“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事,溫霓閣下。”奇瑞亞微笑道:“只是帶著這些小輩,去誕生之處朝聖而已。”

她半跪在安伯萊麗雅跟前,大抵除了在船背面的塔提亞,皆是凝視不動地注視她;塔提亞,相反,看著海。她什麼也不能思考。風吹動安伯萊麗雅的頭發。沒人問過她在想什麼,因她看上去對任何事都古井無波,全盤接納,奇瑞亞,緊緊握著她的手,說:

“當我們回來時,這世界會再次看到,‘鬣犬’是如何奪得了一切。”她的笑容深邃,如寬宥愚者:“二十年溫睡纏綿已過,這眾人陪伴的安逸遊戲終於結束,接下來,”奇瑞亞對溫霓道,一語使眾人心悸而身體滾燙,那太陽落在人身上,有如燃燒:“是一場真正關於搶奪龍心的競賽了。”

……你怎麼回事?

她喃喃道。對著海。你會這麼死嗎?

‘龍心’。這個詞掉落在木板上。安伯萊麗雅抬起頭。她望向遠處,發似雲鼓動。她沒有動手腕,實際上——她感到,她的身體還是破碎的,無法出力,只有奇瑞亞握著她的地方,那麼熾熱,那麼滾燙。

“殿下。”奇瑞亞喃喃道;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卻知道了她在想什麼。這心願是如此熾烈,因此她點頭了,四處寧謐,像這嗜血猩紅,也在最後時刻,稍見疲憊。

他劇烈地喘息著。藏身在海岸的洞窟中,他勉力壓抑著全身刺痛——作為龍王,忍耐痛苦對於米涅斯蒙來說,大約是不如其餘兩位至尊的,而作為一個人,碎身的過程已給了他莫大的基礎,但,作為敘鉑——他過去一定是將太多的壓力都傾瀉給了迷濛的狀態,至使他在恢複意識的時刻,因此撕裂般的痛苦難以維持清醒——那個男人——他在內心對自己笑道——無論他是誰,那個像克倫索恩的男人,那個給了他‘回憶宮’,也告訴了他‘封魂棺’秘密的男人,遭受的就是這痛苦!他被釘在那座天宮中,不知多少年沒有動作,但就在來龍之時,他從中解脫,因他將命運交到了他——米涅斯蒙的手上,而他不曾辜負他的期待!敘鉑,此時因反複在地上敲打自己的面孔已模糊不清,只有細碎的笑聲從口中溢位,難稱他究竟是誰——米涅斯蒙的意識已在頭腦中佔了上風,而後,他在這石洞中,因命運無比的諷刺而狂笑起來,不再顧及洞口的追兵,海的明麗隱約透出來,暴風已熄,不知過了幾天幾夜,他全而無知,也無想,只似癲狂般,哈哈大笑。

那個男人,將生命的開關——靈魂和意識的樞紐,交到了他手上,結果,在‘回憶宮’的幫助下,他,這個本該死於‘來龍’的男孩天生就非同尋常的智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他一步步從一個瘦弱的男孩,變成了龍王,將白山以北的荒地,變成了諾德的天宮;他收服了拉斯提庫斯,對抗卡涅琳恩,最後,在長達數十年的龍戰後,終於達成了和平,開啟了蘭德克黛因中部的天門,見到了創世女神。他探尋到了對他們來說原本永世也不會知道的造物之秘密,勸說女神與他合作建立秩序而無果,最終,人和人彼此瘋狂的仇恨和不信任,還是引他向那個天宮中男人的悲願。他開啟了‘回憶宮’隱藏的最高秘密,將那男人的屍體——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的身體,作為種子,種在了‘黑池’的湖水中——這代價,就是他親手殺死了蘭德克黛因的女神!

“這是你要我做的啊!”他放聲大笑,同時面露極端的苦惱不解。米涅斯蒙無法理解這一切——群星的運動對於‘回憶宮’來說也似他手中的一顆沙子般清晰,但對於這件事,連同現在從他的心之樞紐蔓延到全身的痛苦,令他久久不解——多久?兩千年了!他在洞窟中抬起頭,鮮血從面上滑落,而那雙藍眼爆發出瘋狂,因那痛苦而瘋狂,而,最重要的是,因其困惑而瘋狂的金色——這屬於那天宮黃昏的色彩,如同男人身上滴落的血 ,讓他在洞窟中不住顫抖——我和那男人之間有什麼關系。他心想:就像那男人和克倫索恩有關系一樣。克倫索恩是女神的兒子,是蘭德克黛因第一個為兩□□合所孕育的人。他為自己因曾被我剝奪了創生能力的身體和被撕裂的幸福而痛苦,但這一切——都是他曾經,自己在‘回憶宮’中指示我去做的——還有比這更,莫測,更無謂,更沒有意義的事嗎?我們,在這追尋的盡頭,難道不是同樣感到穿心的,任何藥物和冥想都無法抑制的痛苦從內心深處,從我們為人,為龍最本質之處,從靈魂中來——就好像我們不願意擁有靈魂,不願意擁有生命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