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通知孛林公爵了嗎?”他低聲道。溫霓點頭,苦笑:“我在來的路上發了戰鷹,但孛林在北部的訊息相當靈通,克論索恩應該足夠快就能注意到,只是……”她似掙紮片刻,終道:

“吠陀先終究只有一條命。柯雲森的墮龍臺已為他準備很久了,而克論索恩需要選擇,在吠陀先死前,是否要解放‘神恩’,”她緩慢道,鐘聲回蕩:“——吠陀先只能死在一處,分身乏術。”

那日上午七時,一隊輕騎就奔向東方,沿玟河向海的支流,一路穿行群山,馳向阿奈爾雷什文,而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同溫霓等待在樹叢深處,靜待黃昏到來,見中天的太陽,似那金眼,始終望向他,轉換他的名字,融化他的身體——他從不認為他去尋找的答案的時間會是充沛的,因原本用有限之生探索永恆是為必敗之舉——但等待在此,他不能不去感受那種執著,像一人影在北海邊的回眸,望向海霧深處。他心想:那個回眸的人究竟是誰——是一種機體和裝置,還是,確實,是一個人?

一個人。)

他在僵硬中重複這個詞:一個人。)

……但如果是一個人,我們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沒有回答,當他再度起身時,只有陽光的日移響應,同他在灼熱而扭曲的空氣中對望。他看著,似見那個懸浮在空中的白色影子,越來越清晰,望著他,像忽放動時間之流,玟河在他足邊奔騰而過,於是,他便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他正踏足在地上,被困於其中,只能邁出一步,艱難而如目盲般走向終點,再也不高懸在空座,如知終末,如見恆書。從他腳下熾熱的烈土中他知道,他也可能像凡人一般在尋得夙願前便坍落如泥,而似有直覺在告訴他,這一回,後果當是永久。

“——偉大的喀朗閔尼斯也腐壞了。”

塔提亞的手臂,自夜晚稍過而喀朗那託的港口已被踏行足下而南大都沿海邊境近乎眼前開始,就泛起紅色小褶,似乎她開始因連日的封閉後忽至的陽光過敏,又或者,是種名叫‘喀朗閔尼斯’的氣味遙遙湧入車內,翻動她的思鄉之情,使她的身心彼此攻爭。土有紅氣,泛那水和泥的腥味,閃過車板間的泥土像玫瑰木的根,紅棕深浸,別處不見,她抬起頭,手指入沒其中,嘗到那血和泥的攪動,而在這朦朧的想象中,奇瑞亞,這個日漸讓她不解的老戰友以一種真實而富情感壯闊的詩人姿態,略開馬車的簾布,使喀城邊緣的貧鎮樣貌稍透入內,與車內眾士兵所見,感慨其言:南大都,此以酷烈繁華聞名的沃特林首府亦今非昔比,在她一目之下,似車前這擁擠而嘈雜的破舊就街道與昨夜殞命她手的那瘦弱女孩別無二致,腕動之間,唯留對其墮落的一句輕嘆,然此嘆一句,死屍一體,又豈止這死與嘆堆疊千次,百次,在這女子身中所造成是如何後果?簾布又落下,是為隱蔽,無人回答,塔提亞捂手臂,看奇瑞亞閑散坐著,光鎏於她的肌肉使其如金屬堅硬。她看了很久,注視奇瑞亞傾斜,古怪,無聲無息而包含千言萬語的微笑,說:

“——你其實根本不用退役,是吧,奇瑞亞?”

眾人沒有動。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女人;這些‘鬣犬’一動不動但渾身緊繃地聽著,如是塔提亞便知道她終於問出了這個關鍵問題。兩年來,在間歇性的次級任務和持續性的碌碌無為,賦閑迷茫而被繁重,使她們高大身軀暈頭轉向的後勤事物淹沒的時間裡,一定不是她一個人好奇過,為何奇瑞亞會同意軍部將整個‘鬣犬’軍團不經篩選並時解散,而,離開了戰場,她們不得不好奇這個已無對證的問題——她們還能戰鬥嗎?這問題一定折磨了每個人,至於這問題像鏡子一樣,盡管落在奇瑞亞身上,卻如光反射,爛漫而遍佈整個擁擠的車廂——那個此時出行條件最差的欽差殺手,正在箱板下無聲躺著,一定也在聽,十幾顆心髒隆隆跳動,在車廂外粗野的喊叫,吆喝和歡笑聲中如雷鼓,問:她們還能戰鬥嗎?如果不能戰鬥,結果是什麼?而,與她們的歷史和精神息息相關,當後一個問題出現的瞬間,她們問自己:

如果我不能戰鬥了,為什麼我還在繼續存在?

見此,坐在車緣最前的女子回頭,發落在她的肩上,她露出那堪稱嫵媚的笑容,盡管身強硬如鐵。塔提亞為這一目所震驚——奇牙,從許多年前她就知道她已經轉變,她再也不是那個會在她身後,跟著她和昆莉亞亦步亦趨的孩子——但這一刻她的領袖精神像火的氣息噴湧在她面上,如是此煉化的精神來自一種絕對的犧牲,一如嫵媚的感情本為對一事全然的沉迷和相互奉獻。一個人,怎能領導其餘所有人——奇瑞亞,無論她將自己獻給了什麼,塔提亞意識道到,她像把自己投入了鍋爐中,煉化為了彌散的鋼水,而剎那,她感到她似乎意識得有點晚了,只一切都似註定,因只有喀朗閔尼斯的熱氣和顛簸能如此喚醒她,只有喀朗閔尼斯如花的血能這般攪動她,似乎,永在沉眠的魂。奇瑞亞看向所有人,以那友善,親切而欣慰的笑顏,使塔提亞發癢的面板甚至開始痛。

“——為了時機而已。你很快就會明白,塔提亞,真的,”奇瑞亞模糊答道,又轉頭,簾布在眾人前開而落,她悠然道:“你會發現每個人都遠遠還沒發揮出自己全部的實力。看看,”她特意望她,對她說:“看看這城市的慘狀,你不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嗎?”

“如果力量能看出來,我們以前就不用每天鍛煉了。”她回道,亦看外邊,面色平常:“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喀朗閔尼斯最窮的地方當然比不得君王殿附近,我小時候生活的鎮子比這還窮。哪兒都一樣。”奇瑞亞笑了聲,以手開簾,道:“看仔細點。”她指著街上:“和這一樣窮,但有這麼骯髒嗎?”她指向河道對面的一個村莊,說:“那個地方是附近有名的妓女村,整個村子裡都是娼婦,但服務還是相當有禮儀的,每個人進屋前都會互相問好,像去商店裡購物也要面帶微笑。”塔提亞面色稍變了變,奇瑞亞又變了方向,指向道路另一頭,道:“我們小的時候,街道上會像這樣,全是男人,見不到幾個女人嗎?”她落下簾子,車內無人回答。‘鬣犬’在這時是尷尬的——領隊說起□□,她們對此毫無體會。領隊說起社會生活,她們也如水中望月。所以奇瑞亞微笑,心滿意足,無比驕傲地告訴她們:

“我的戰友們,到了現在,你們是‘鬣犬’的精華。佩提婭,瑪文妲,奈初維,歌黛瑪,明尼亞,辛海詩,格希特,康普萊,潘羅斯,”她掃過個人面目,一個接著一個,清晰,柔和地念出她們的名字,只在這溫和中越發鏗鏘,直到最後一個。她看向她,說:“——塔提亞。”她的笑容清晰,如刀痕印刻:“你們是‘鬣犬’的靈魂,我以我作為首領的權力與責任擔保,你們一個也不會折損在這裡,會將這城市的墮落,如聖戰的號角般傳遍四處。”奇瑞亞聲音輕松,塔提亞卻打了個寒戰。所有參加這次任務的人多少報了必死的決心:她們要在喀朗閔尼斯的中心刺殺兄弟會的關鍵人物,她們最大的用處,就是在出城時作安伯萊麗雅的掩護和替身。她們不會折損?

——她呢?

她忽為這分割的指代起了寒意,但奇瑞亞未予她時間說出口,而繼續將她拖入這對話深處了:“你談到市中心——當然,那個地方,各種酒樓,休閑場所和尋歡作樂之地也是少不了的,但最關鍵的是——你記得那幾個鍛造鋪,五金鋪嗎?猜猜現在被改成了什麼?”

她細想了會,沒有頭緒,幹脆搖頭,奇瑞亞微笑作答:“——衣帽店。別誤會,我說喀朗閔尼斯墮落了,可不是因為女人在裡頭過得不好,相反,我們的有些同胞們過得很不錯,以前她們在社會上可吃得不這麼開,託她們的福,這些首飾店,禮服店,各類奢侈品和美容沙龍大行其道,而,相對的,有些孩子就遭殃了。往外看,現在還能看見那些在貧鎮裡仰起頭,憧憬而好奇地看著‘鬣犬’的孩子嗎?啊,我記得我第一次看見卡涅琳恩公主,她騎在那匹血馬上,我,當時那個孩子看見了她,怎麼會想——嫁給她,崇拜她,為她神魂顛倒呢?”

“我見到她的一刻,覺得世界竟有如此莊嚴,崇高和純粹的人。”她吐了口氣,望外,略眯眼,如回想那一刻的心緒:“她出現之時,這世界才給予了我恐怖的震撼。”

車內靜可聞呼吸之起伏,窗外人流攢動,幾個老兵時刻緊繃,注意著不要使人注意到這輛馬車,奇瑞亞抬手,若無其事地揮了揮,道:“放心。人越多越安全。雖然這種貧窮的地方有時充斥著比戰場複雜得多的陰謀勾當,但到底就是這種低矮的心態令他們只能匍匐在地,無法定奪天下之事。”她搖頭:“是。所以喀朗閔尼斯腐化了——卡涅琳恩的精神被從她身上抹除的一刻,這座輝煌的都市如今不過是融化的泥漿,再沒了曾經的凝聚和信念。曾經,我跟隨卡涅琳恩來到喀朗閔尼斯,無論貧窮富有,無論女人男人,在她面前不敢張狂而笑,不敢妄自尊大。倘沉溺小欲貪念之時,亦害怕她所化身的那雷霆般的心念存在將降臨於身而瑟縮顫抖。”奇瑞亞緩慢,平和道,只如雨積蓄,壓力越深:“那時,欲以嫁娶之事高攀的女人和男人在喀朗閔尼斯會抬不起頭,現在她們以巧舌如簧反成給丈夫增加社交影響力的工具,沒人敢在‘君王殿’前大聲喧嘩自己的偉大,害怕喚醒南大都主人如火的天怒。卡涅琳恩,我們的皇後,”

她嘆道:“她生來便擁有龍心,一生也在追尋它。你能想象麼?若她成功,蘭德克黛因現在該是如何模樣?”

塔提亞面容複雜。卡涅琳恩?她感到奇瑞亞所說的那個卡涅琳恩和她知道的根本不是一個人。奇瑞亞說的一個神話般的象徵,也許它存在於卡涅琳恩身內,但那女人毫無疑問也是個偏執殘忍的混球,站著撒尿的技術無人可敵。她出現時莊嚴而崇高?她倒記得卡涅琳恩那時不過也是個傲慢酷烈的年輕人,只是那眼眸深處之火確實不凡。歲月或許篡改了記憶,但一件事,奇瑞亞是對的。卡涅琳恩與其說是個殘忍的人,不如說她是個純粹的龍。

她確實生來便有龍心,若她成功?塔提亞笑了,往事紛紛。她談不上喜歡在孛林清湯寡水的日子,也其實不那麼嫌惡海島上的艱苦歲月,但卡涅琳恩若成功——

昆莉亞肯定死了。)

她搖頭。

“恐怕是個很痛快的世界吧,”塔提亞笑,隨口道:“直來直往,像動物那樣,隨性廝殺,殺夠了就死,沒那麼多條條框框。”

奇瑞亞對她微笑,似很滿意這個答案。

“你說得對,塔提亞。”她點頭:“那起碼是個體面的世界,不像現在,是一個所有人都在茍且偷生,虛與委蛇的世界。”她和奇瑞亞對視,似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在面板上,面板下,她又似懂得了。但這是她說不出口的。她從來不覺得有那將理所當然之事說出口的必要。

“——若有心念,必不使一縷靈魂零落成泥,不使那追求負凡俗喜樂的庸人凡夫淩駕其上。”奇瑞亞道:“若罪如金,眾念則如火,”她彈開簾布,似散開煙灰,聲空靈深沉飄蕩:“前赴後繼,必使其融,必使天清。倘世殘酷流轉不息,好歹令罪得償還,心得暢快,”她張開唇,沉默許久,餘人不知其念,終,見其笑,似諷刺而又解脫:

“——不必如此般,為使罪業得償,需苦待這半紀百年。”

她以那至極平靜的態度咬牙切齒,聞者膽寒,感其臂中發力,眾人無言而顫抖,各為其語燃心大恨,唯塔提亞,仍看她,和她對望,不知為何,似不畏她眼中浮現那非人之痕,龍心遺跡。二人對視許久,塔提亞舒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