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人者(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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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如會友般開口:“咱們將棋下完罷。”
夢。——夢是個危險的元素。您明白這件事嗎,難雲阿閣下?夢的危險,在於它屬於水。水是最初的元素,最後的元素,最廣泛的元素。最洶湧的,最莫測的元素。水流淌在封魂棺的深處,有一次,當我起了某種念頭——‘我不能繼續了’——我將頭伸進了封魂棺裡,那時我碰到的不是石頭,不,相反,我的頭探進了水下,那水是淡紫色的,我無法描述,但若要擬似,接近,我覺得那像丁香的顏色。像我最初在藍山盡頭看見的那條步道,如同一個人走出封魂棺,走向一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的手僅僅扒著那石棺的邊緣,因為我深知一旦放手,我就再也回不來了。邏輯推理,需要麼?詳細的知識,有用麼?水充滿了五感,閣下——大人——先生,我的神對我說——‘一個有魂魄的事物入內,就再也不會回來’。祂好像就在:
沒有人能逃出封魂棺。
而瞬間,我就知道那是真的。
“噗!”我的對手吐氣:“你的棋下得很好!你簡直就是個人工智慧呢,藺聞彥!我聽說那個專案因為耗能過大被暫停了,但我現在可以跟你玩,真是棒極了!”
他抱臂思考面前的棋局,繼續評論:
“你的西土話也說得好,你對西土傳統的瞭解比現在的西土人還多呢——就連你的煉金術都還不錯,說說看,說說看,聽神者,”他露出笑容:“你壓根就不討厭西土文化罷?”
我的神情是屬於那類被冤枉的人。
“我從沒說過我討厭西土人。我曾經和數十位西土將軍互為戰友,攻克厭能的防線獲得戰爭的勝利,為何我要討厭我的盟友?”
難雲阿怪笑,其意是:既然你提到這個了。
“既然你提到了——我記得你的家族是被阿利蘭人所害,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對世界大戰義憤填膺嗎?”
“世界大戰……”
我動棋,並對這個詞報以微笑。世界大戰:它看上去是一個組合詞,實際是個專有名字。大寫。沒有第一次,沒有第二次。只是,世界大戰,因為它只指的是三千年前,以厭能和剎山的神戰為背景,發生於西土和東鄉,最後席捲了各個地區,交替著東西全面戰爭和各自內戰的四十年大戰。不是每一天都發生戰爭,但每一天都在戰爭中。戰爭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在城市,在鄉村,在神龕,在政壇,在街道,在學校,在醫院,在□□,在頭腦,在價格中,在言語裡。戰爭改變了一切;那戰爭之前,我們稱之為古代,戰爭之後,我們開始叫做現代,諸神悄無聲息,彷彿要銷聲匿跡,新的秩序正隨著舊時代的徹底死亡隨自省建立——‘這是人類發展中不得不流的血’——而在勝利的黎明前,從南方升起了那真正的決戰之星。一萬年的封鎖為天下大同結束,四十年血戰因神王而終,以唯乍攻佔中府,統一東鄉和西土諸國改王為民,使天下諸人皆在祂的藍旗下為眾生之一從此平等作尾而始。這就是世界大戰。
我柔聲開口,回憶此事:
“這有些複雜,不過你應該也能理解。是的,是有一段時間,西土人不過是想來做生意,然後順便窺探一番剎山靈法的奧秘——剎山的靈能其實遠勝厭能,因此先前厭能才不斷引誘唯乍東行,讓剎山懼怕祂。祂在封印唯乍這事上用了太多靈能,方與厭能陷入苦戰——但當厭能的傳教士發現剎山的方法對他們來說不堪續用而整個東鄉,與其說大有可為,不如說只是有些許繁華的破布一片,他們開始另做計劃——是有這麼一段時間。”
我吃了他的一個馬。“你開始生氣咯。”他喜滋滋地說,我對此不做評論,繼續說:
“有一段時間……”
有一段時間,四處開始流行人種論,普遍來說是以西土人比東鄉人高階,而東鄉人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比北荒人和南疆人稍高階,但這尚要看造化天工和民族努力。此級別取決於人的幾個性質:強壯與否?智慧幾何?能否自律?這是個統一的說法,但現現實更是四散的,在各個民族中都存在著富有知性哲理,明辨是非的智慧人種或身強體健意志堅定的中流砥柱,合力,他們能將文明發展,只是取決於比例的多少。所以,是的——是有一段時間各處的人認為東鄉的人整體而言太矇昧,太落後了,與此同時也不吝利用這種矇昧的存在謀取利益並打擊那些稍微堅實點但引起了麻煩的新生一代罷工,罷課,諸如此類,當然很麻煩)——與此同時,再一次,阿利蘭人認為自己比瑪西納人高階,而瑪西納人又覺得他們肯定比麥裡索人高階,皇帝聯盟破裂了,麥裡索人忙於在南疆和北荒拓展殖民地並忙於處理那些面板黝黑的南疆奴隸的暴動,因此和東鄉就隔得稍微遠了些,除此之外,世上諸人在中府以下打得不可開交,至於高原向下的道路封鎖了,神國籠罩在一片朦朧中。
“確實是阿利蘭人的種族清洗計劃導致了第一次大規模戰爭——也確實是阿利蘭人有意的分裂東鄉,培植代理的計劃導致了我族滅亡——但準確來說使我族人慘死的並非阿利蘭人,而是一個在現在歷史上已無甚清晰記載的民間武裝會——如果我沒記錯,應該叫青刀會,因為他們會在自己的刀柄上綁上一塊青布以顯示民族忠誠,而且那甚至是場意外。”
我說,難雲阿睜大眼,將棋託在手中,高興道:“……那麼說,其實是東鄉人殺了你的家人?”
我點頭:“正是——除此之外,其實你應該知道最多的東鄉人死在東鄉人手中,同樣,大部分西土人也是被西土人所殺。內戰的規模和死亡數量遠大於我們在當時相通也需要一月的侵略戰爭。”
他隨意扣下棋,對這段歷史倒顯興趣盎然。我描述道:
“一開始抵抗不出四個月便瓦解了,隨之而來的反而是為爭得西土代理權的內戰。那時候,東鄉有十六個名門望族,差不多便是十四州的統治者,有四個最先投降,其中三個是最具軍事實力的,亦率先奔赴逐鹿群雄的戰場,見此,剩餘有五個也依次宣佈獨立於中央朝廷,暗自尋求阿利蘭政府的合作。”
我又吃他一個兵,提出:“正是在這個階段,由於那時東鄉之神剎山已不再現於人世,各地的馭靈師紛紛因失去靈能供應而發現自己祖傳家業和克敵法寶變為了廢銅爛鐵,將蘊含著靈能的法器和靈地大量賣給平價收購的阿利蘭政府以穩固合約——而這些流入到西土的法器填補了厭能的靈能空缺,催生了西土死傷眾多的煉金內戰,是以我們二族分別在自己的故土上,展開對本族人的廝殺——我的族人在這個階段因捲入收購事件而遭此橫禍……”
我抬頭看他:“你有興趣嗎?我當然樂意保持沉默。”
“當然!”他興高采烈:“來吧!網際網路上都搜不到這件事,聽神者!”
我啞然失笑。
“那時候我已經不是家主了……”
“……青刀會,老爺……”
我那時在鐮州,為子非守靈。對抗瑪西納的戰爭失敗了,鐮州狼藉一片,無數民眾為躲藏瑪西納官兵的無差別屠殺奔進覆舟山內躲藏,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在山口看見藺家人。我形容憔悴,來人亦然,見到我便放聲大哭,我必須叫他小聲些,以免被外山的官兵發現——俄府能持住如此久還有賴於俄氏在當地的美名威望,此時已到了強弩之末。
“其餘人呢?”我問:你們為什麼在鐮州?但內心深處我明白——在那個時代,會有什麼別的理由呢?我看向他身後。我看見倚泉面目扭曲,有口難言;我看見整個隊伍裡沒有一個老人和小孩,只有寥寥兩個婦女,其餘全部是瘦得脫了相的壯年男子。我還從未聽說過薊州遭了戰亂,雖然薊州在最東部,雖然瑪西納人現在在啃食鐮州,麥裡索人在東都沒動而阿利蘭政府承諾我們有最後一年的時間考慮——你們這些受過最先進教育的修士是不同的。你們決定著東鄉這萬萬未開化居民的前途和命運。
“薊州淪陷了?”我說:“阿利蘭政府撕毀了條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