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雖然對外人說,只能說是‘無可奈何’,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安鉑,”母親垂頭,聲音低沉了片刻,忽又抬起頭,綻放笑顏:“拋開那一切,我是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所以,你不是意外的孩子。”

她握住她的手:“你是在我們的愛之間誕生的孩子——如果你父親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你的。”

她怔愣地看著母親的面孔,內心如墜冰窖:“因為我愛他呀。”

自從她學會書寫後,母親就開始在書信中,對她以耐心,溫和的態度,淳淳教誨。安伯萊麗雅這個人——安伯萊麗雅這個孩子,盡管自始至終似都彬彬有禮,特點是既無什麼正面情緒,相應的,也就很少有負面情緒,五年前在羯陀昆定爾那場其實全無外在目擊者的孩童鬥毆實則是她身上遙遠的傳說。人若見其冷然的外在,恐會在心裡嘀咕“還有那麼一手”!而不以事實上可能表現出的狂暴,反以一種張力性的神秘渲染她,結果,便是凡數年來經過她身邊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認為她是個性格淳樸而平穩的人,稍微敏銳些,或者,只是更她交往多些,就容易發現,比起性格淳樸——倒是‘沒有性格’,‘沒有好惡’這說法更準確些。她生活中唯二的長期聯系人是兩個長輩,對此她的態度也始終謙卑,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特別的表示,像那種脈沖式劇烈的情感爆發,可謂過去五年,在她身上,一次也沒出現過。

連她自己,實際也是這麼觀察到的,只是,現在,她的想法稍微有了些變化。

安伯萊麗雅在過去五年中努力學習和領會過母親的教誨,這已經是不言而喻的事,其中原因,如今,坐在庭院中,有幾分沮喪——她認識到其實這一過程比自然而然其實更多一步驟——乃實質上是出於對母親的感激。盡管她似對社會組成和執行都一知半解,但在長大成人的現在,她很明白一件事,亦即,如果不是童年時母親對她的養育和扶持,她恐現在是不會存在於此的,為此,她的內動力之大流,並非如同常人一般是對社會規章的遵守,而其實是對母親的報答。過去四年來,母親給她的書信在反複觀摩中模糊又清晰,在諸多轉瞬即逝的人影話語中竟被刻於她腦海,那些原則:

非暴力,非自立,向善,向美,不受強加信條的束縛,追求於自然名教相統一的和諧幸福,

似在轉瞬之間暗淡消失。安伯萊麗雅垂頭,竟從面前露出明顯的沮喪,因在方才那短短的對話之間,她發覺自己數年孤獨來的例外就此消除,不像那些只要反複背誦就能遵守的文字,她發現,這個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的人,她的母親,厄德裡俄斯——

也是她不能理解的。

置身在‘花園宮’中,安伯萊麗雅發覺那看似終結的童年朦朧似遠未結束,語音可記憶,然概念不可解。她沉重地邁動步伐,向前走去,格外明晰地意識到——這個她第一個想要為之完成願望的人,是她無法交融的。

厄德裡俄斯想要安伯萊麗雅幸福,然在她揮出第一刀,作為示好,說出那句話:“我可以像你愛的那個男人一樣)為你戰鬥。”而被拒絕時,她意識到厄德裡俄斯所要求的事物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不管是幸福,安寧,還是愛,和痛苦——除了周身這一絲苦惱以外,她什麼也感受不到。

希望她幸福——等於,這個人沒有向她說出任何願望。

安伯萊麗雅向‘花園宮’的林木深處走去,隱約,在衣袍掠起的惆悵和樹影中,她確切感受到,她正從那名為‘少年’的林影中走出。五年的孛林歲月以及堆疊的信件所覆蓋的聲音再度從她頭腦中響起,這,大約是她最像常人的一個特徵:她也需要尋找自己的答案。

來我們這兒吧。

聲音說。她撥開木葉的影,看見面前交疊的劍網,如夢似幻。

將軍揮舞著手中的劍,群林的風葉如影隨形她身旁,映照她流動似水,而每擊都如怒濤的身姿。汗水從她面上滑下,步伐的旋舞帶動地面的積水劃出數道淩厲的劍環。如此——任誰見了,都不由感慨這是多麼兇猛而自如的絕技,必然是此身同劍刃已渾然一體所至的忘我武藝,受在修羅戰場上所經的千錘百煉,已堅鋼無情所成的境界。

民間大概如此傳聞,實際則並非如此。

她抿唇,在全身心集中於劍技上的同時,感受著每分每秒,同最初開始,別無二致的糾葛。

——這樣的技藝是對幸福的破壞。

水花飛濺,塵土揚起,空氣中有汗水散開的輻光,她在練習完整的,實戰性質的對劍,然身旁既無對手,甚至連庭院裡的林木也未嘗受分毫擊打,相反,似是有一個,有一隊,甚至無窮盡的對手站在她面前般引起究極百般的劍術變化,因此這力速極精的劍技變得越發詭譎莫測,其肅殺風姿,又有那統治般君王般的異彩,對人眼來說乃無與倫比的盛宴,而對敵手來說,毫無疑問則是潑灑而至的旋風,在嘆惋前已跪倒落命——是電嗎?有些武者電光般的出擊似確實是這一天相,以‘閃’為宏觀聚形偉力的模仿。是水嗎?另一些弧線流暢連綿不斷的姿態又如‘破’驚濤駭浪的威力。時而為迅捷靈敏的閃避,時而為貫如電雷的強攻,風一般,水一般,雷一般,電一般——無所不包,她已至如此的劍技,最終欲向世界展示的,似乎只是一樣事物。

“死”。

劍終於在穿刺後停下,正刺穿一片墜落的樹葉,她收回劍,輕輕將那片落葉取下,放入水中,嘆了口氣。

將軍抬頭,看向林後的天空,影長搖晃。

——這些被殘酷而必至鬥爭所浸沒的人的心靈是褪去了對凡俗幸福渴望的。

這是民間很受歡迎的說法——也許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有‘心’還不曾在此處被忽略,不曾同手臂一樣,淪為一個機械性的血泵了。她們的心,於這些傳說中,要麼就是將善惡標準全部丟棄,最好不過是把判斷權交給上級——要麼是無盡的鬥爭中,發現了遠超枯燥無味平凡生活的醍醐妙景。無論怎樣,那‘心’是不同尋常,異常的。其歡樂,悲傷,或好奇,都有截然不同的意味——如是那高大者,如是那聰穎者,如是那殺戮者。

舞劍的女人,想到了她從前的劍術恩師——不,實際上應該說是曾經的主君,但,現在想來,或者說是老師更好——那席捲而駕馭,因此君臨戰場的姿態。無電,無光,無水,無風的浩劫橫掃之後,只有一片漆黑,和絕對寂靜的死。

從前也曾不確定過,君王垂目所對寂靜荒涼時,眼中所感,到底是為誰而悲傷。是為他自己嗎?還是為這些倒下的,正邪難分的人呢?若是為自己,何來如此多緩不完的痛楚而不放棄——若是為餘人,為何又使這名為‘死’的風,席捲過這千山萬野?

——我現在懂得了。

汗如雨下,胸脯起伏,心髒的鈍痛之中,她似乎能感到,那已離去的君主,仍同她在一處,分享這同一顆心。

陛下——她在心裡,恭敬而悲傷地對拉斯提庫斯說到——原來這顆心,是會在無數次同樣穿心的痛苦中,行使自己除‘終結’以外別無所能的龍心。你那時候一定也很無助罷?

我也是一樣。

仍有些不思議地,她開始向對著一位年長的朋友一樣,想起曾經那個神秘的,或許比起君主,更像牧首的國王,領悟了關於這顆譽為最可怖,最強大龍心的奧秘:從來不曾關閉自己的心扉,在那對‘邪惡’的憤怒和悲嘆之中,無數次承受鑽心剜骨的苦澀,痛下殺手。

她便是在明白這點的時候,完全掌握了‘慈悲劍舞’的。

看著林木飛散,感熱血漸冷,庭院中溪水潺潺,她想到軍中使她苦惱的諸事 ,而後,在感到無可奈何的瞬間,一滴從木葉上垂落的水滴落,貫徹她耳畔,使她驟然驚醒,不解而酸澀於那象徵著流逝和顆粒的一響:

……啊。

她心想:

但我們還有多少血,可奉獻給它流淌?

此時她背後的林木中略有一動,而她正在那激烈的燃燒和緊張後,不免眼有兇光而渾身已起攻勢,只在人影來時止住了,鐵劍出鞘一寸,照處那浸沒在刀光中,似是而非的臉。她不得不愣住了,看那林後,蕭索而漠然的面孔,將她的回憶撕裂。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被何種人類活動吸引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