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將不軍

維裡昂:

據你上一封信,若無意外,如今你定已從蓋特伊雷什文回到了孛林,我能預料到接連的操勞對你的身體並無好處,也無意使你在如此辛苦後,繼續分擔太多軍務了。

他能記得,就是在這恰好的時間——他們在談論兄弟會的信條,目的和行動。維格說:“無論他們最終目的是什麼,有一條是顯然的——他們非常樂意見到兩方開戰,尤其是雙方群眾,對彼此強烈,或起碼是功利的憎恨。”而此時內室的藥壺水響,他起身,對他說:“我去端藥來。”便在他起身時,一封信,從原先他長袖遮蓋的地方輕微地露出,那字型,由於出自一個不慣寫字而性格認真的軍官,比文員的要格外大些,是能被他倒相認出。他當然不是看出了全部,而就是這麼一句,讓他心中,忽然生出道突兀的晴空雷。他感到疑惑且擔憂,卻不是他這個早已有太多頭銜,太多社會往來和糾纏的中年存在,而就是——他自己,在他知道這些種種,甚至有名字前,就感受到的某種本質的存在——好像在如此多年後,聽見這個名字,他還是一團朦朧的冰,完全由恐慌,孤獨和悲哀組成。

信上寫:無論軍隊出了何種事,我都無意詢你。只是這件事關於塔提亞。

維裡昂,請你坦誠地告訴我,她是不是——

他猛然起身。就在這時,走廊傳來聲音,驚叫道:“公爵——安伯萊麗雅少殿下在葳蒽遭遇了兄弟會的攻擊!”

茶杯碎裂在地面上。他開啟門,和那侍從對面,作出副平和而穩重的模樣,反安撫報信人,道:“莫急。詳細說說發生了何事。”他安撫了他,見那侍從面上有種信賴而安穩的,救命般的依靠之情,對著一個他能仰仗的領導者,這讓他倍感恍惚。他分開唇,忽無法抑制聽見心中那鼓雷似的不安和強壓,只在下一瞬間,齊齊被頂上傳來的喧嘩和撕扯化作了現實。

鳴叫。他抬起頭,瞳孔渙散。這是推搡和鬥毆——像生命的固體在鴻蒙中碰撞,如新生的獸雛,仰那明亮的毛發欲爭出新命的豁口——但更劇烈些,他能感其悠長聲音中深刻的後果——它的痛苦,撕裂和最終的寂靜。他聽著,然後喃喃判斷:

“動物房。”克倫索恩揮手:“立馬叫人去看,同時傳軍部的人來。”

——她是不是和你同房過?

這句子回蕩在他頭腦中,令他在去召集軍部的時候,仍是暈頭轉向的。腳步扣在石心的步臺上,孛林此時是個陰天,他在昏暗中召了中部軍統,使他設法速調些防守葳蒽周邊商道計程車兵,趕往城內,續而護送他那出師不利的侄女。人的臉,在這天光中,凝固在灰暗如石的陰影裡。侍從報告說那天那時,一隻雲豹撕裂了一隻孔雀——在那年輕少主還在這兒時,從未發生過。

夕陽如血般,淌入室內,潑灑在她面上。

她睜眼,瞥向室內整齊,簡陋的裝潢,表情灰暗,幾可說是厭世。她個人起居室內的擺設,大約可稱是在她周身最像一個職業軍官的部分,與她平日隨意的個性相比更顯不可預料,幾如某種簽名。每樣事物都是老舊的,個數絕不重複超過三。衣櫃中木架高低依次落下,懸六件為應不同環境和溫度的襯衣配褲。這倒不一定要是個軍官——也可能是個木匠,鐵匠,馬倌,水壩工人,並且是最敬業,最心無旁騖的一類,代表了那除了職業,這神聖工具性以外再它物的棄絕和專注;它講述了許多。所以她從前不常看它們,現在,則,注視,而後皺了眉。紅日仍懸窗外,自她躺下的位置,除這墜落的天空之血以外片物不見,灼熱的空水臨頭澆下,她看著,視其中長久貫穿性命始終的暗示,也似全無理解,只任光灼眼。外部樓下,軍營中傳來喧嘩:男人的聲音。

她閉眼,發出聲沉默,無悲苦,而全是厭煩的嘆息。

門於時被敲響。她再度轉頭,身體未動,眼中卻出現絲極複雜的神色,倒非厭煩——若是厭煩也就好了,更糟的是她不知這是怎樣的感受,使她困惑也焦躁。她看著門。夕陽的紅光徹照其上,使其化作一道血扉,顯然絕無理由令她能穿過這實際的物體看見其後物象——沒人可以,但也許一種線,一種超乎限制的感官——可以。她無法解釋為何她能感到,也不能解釋為何她知曉。她甚至不知道她為何做此感想,而嘴唇顫抖。她幾乎能看見這個站在門外的人如何垂著頭,等在那。

她握緊手。

——塔提亞?

嘆息。渾身的氣力都鬆弛了。她躺在床上,沒回話,夕陽落了半邊在窗上,她看著。

門外靜了會,而後再度開口。

“早上的事,我向你道歉。”她聽她有些僵硬道:“我不是故意想使你為難——請你原諒我。”

她仍沒回答。對方續道:

“我想看看你的情況。我很擔心你的腿。”

窗外的喧嘩聲越發高了。這是晚間軍營休憩的時候,士兵解了訓練上的法度,嬉笑張揚,結伴而行,布滿食堂和浴室。草場中的打鬧聲,有其鮮明的印記,踢擊,碰撞,馬鳴等諸多活動的行進聲在她腦內勾勒出道道已無親切卻不得不熟稔的光景。肌肉拉伸而撕扯著,關節磨損又開合,她感到她膝中的刺痛和左腿的麻木,轉了身。這動作,必然引起布料摩擦,使門外那人注意了。

“塔提亞?你沒事罷?”

她用手臂抱住臉。在她少年時期,有段時間,她特別迷戀在黃昏時淺睡,因此其餘預備兵在奔跑和休憩時,她就到孛林那南部的訓練場中的森林邊緣處,這樣抱著臉休息,那個時候,剛離開家鄉,來到孛林,她失去了從前屬於黃昏的活動,去叢林中探索閑逛,而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從來不曾真正開口說過,而似也無必要的——只要考慮她們曾在一個黃昏後的月夜中見到了,發生了什麼,那種深刻的轉變性必然使人無法再次回溯,像河流拒絕讓她回頭。她覺得淺睡可使她很好地度過這段足夠長也尤其短的時間,而且避免了連軍營中也無法完全逃避的社交角鬥,於是就如此,一時之後,日光已全然消失,孛林的夜到來,她起身,看向湖岸那格外深的天空,如若在一天中醒來,啟發兩次,二度進入同一具身軀,帶著那嶄新而尤為無情,快樂的心態,回到那軍營之中,孑然一身。

不,但不總是一個人。她朦朧回憶著,意外她竟記得清楚,但這似也是無奈之舉,因當她的窗外,一切都在改變,這屬於‘鬣犬’ 的營地轉換為那從躊躇滿志,充滿快樂,保衛家業或社會野心的男人們的事業場,那些她記憶中幾已經透入骨髓的尖銳的,或者沙啞,被磨損的少女們的笑聲變成男人們的吆喝,她怎麼可能不把過去的事記起來呢?她甚至會數——這是多少年以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女神。她用被夕陽之血沐浴後燙得有些模糊的頭腦,因過去的某種強迫訓練而感慨道:女神啊,竟然已是這麼久以前的事了嗎?

一生真短——真短啊!那感覺像在昨天——是對她一個人這樣嗎?只有她一個人的房間是這樣枯澀,單調,像是這個名為她人生的屋子裡永遠像最初一樣是如此空曠和規律的嗎?怎麼能說不呢。她面上困惑的神色,甚至和少年時一樣,那掉落在她手上的紅發,就像往日的影。她聽見窗外的笑聲,那陣屬於男人的快樂而粗野的笑聲令她疲倦而麻木的心中生出一簇火,燒灼她內裡怨毒得疼,甚不被她自己認識:

他們這樣高興。這生活讓他們滿足嗎?

那她們又是什麼?

她不想這樣想——這麼空虛,耗費著。

她不能這麼想——在火焰的最中心,竟然如此冰冷……)

她閉著眼,將手枕在耳邊,在回憶中,恍惚在孛林,走向營地。她獨自前行,但通常,至半途時,那陣沉重,絕無她輕盈的粗劣步法,就會從側邊向她來。她從來沒錯過,而就辨認出方向,站在遠處,轉過身,在那兒,等著她。

在昏黑時的孛林,那在些許薄霧深藍中來的影子,於她眯起的眼中,甚至泛著些朦朧的紫色。

她幾乎就要睡著了,大約要順從身體的些許病痛,放下一切罷——忽聽見門口傳來鎖動的響聲,難以置信——她確實從沒想到,她——竟會這麼做!她猛然回頭,面上的疑慮迷茫一掃而空,複作那勃發的兇相,但不知怎麼,沒能持續很長。

“——你不答我,我實在擔心,塔提亞。你上午離開時狀態很不好。”她對她伸出手,門已開啟,但鑒於當前的模樣,尤其是她顯而易見的不快,她尚且未動。

“……我不知道你還有權力擅自開士兵的門,副司令。”她低啞道,可見她面上的歉疚。啊!她確實很會為人考慮,不是嗎?她從心裡由她人的感受而為難。從前以來,她就跟她一點也不像。

“真抱歉——我只是不知該怎麼做了。我真的很抱歉。”這氣勢洶洶且顯然疏遠的答複令她不知所措;她站在遠處,她看著她,移不開眼——這時機自然是很巧合的,因她先前就在回憶著她的樣子。夕陽落下,她能看見,在她回憶中,她膽怯,猶豫,總是艱難地從遠處走來,顧盼四周的危險,而在她眼前,這影子和門前那身影重疊,令她粗重地喘著氣。她好像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楛珠,那個會因為跑不過她而哭泣的孩子,那個怕黑的,總是落在後面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她比她還高,還大。她的關節像是不會磨損,她的□□像是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