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終之美

“——看來是兄弟會那幫賊人企圖對家姊行不軌,反波及到殿下了。”他向她敬茶一杯,誠懇致謝:“幸是殿下身手不凡,不僅全身而退,還保全了家姊,在下真是不知如何致謝才好。”

“晚輩……”她依禮數,應客氣,卻不知因確實是勞累還是如何,眼望一旁,庭院圍牆處,與草木竹蘭碰撞,一句話生生分了兩半,頓聲片刻,方才結語:“……應該的。”

阿帕多蒙坐她對面,聞言又是將她細微打量。他本是醫生,觀察處事方式自有規章,特備注意人的神態細微,來龍去脈,見狀瞭然。

“走了‘無夢野’,又折騰了一晚,你現在堪堪休息,肯定還是累。”阿帕多蒙深看安伯萊麗雅,見她仍在出神,看城市與宅邸交界處那壁畫。葳蒽爵的府邸在山下,丘上,透此縫隙正可將其下街道規稍解。她此時出神,他便身些笑容和擔憂,因見這專注脫離的神情,倒同她幼時相似。他因此,比絕大多數人都敏銳地不曾受這年輕人出色的外表所蒙騙,而意識到她和年幼時在深深處並無根本不同,那時她望海凝滯,如今海已成整個世界,使她孤舟而行。

“……您對這壁畫有興趣,殿下?”

阿帕多蒙抬手,示她共讀,忽將她驚醒,只是面上仍見古井無波。但醫者之眼,深刻是見微知著,讀她眼中的微動。他提起茶壺,再將自己的杯滿上,微笑道:“這壁畫已破損,從前不知,現在看來,說的便是蘭德克黛因的歷史。”他語氣平靜,只在幽深處黯然:“葳蒽此處雖不曾是政治中心,卻埋藏許多秘密,大約從前居民知道此類歷史註定被文字掩埋,故悄悄刻在石上,已不免被戰亂所毀。如今其真實重見天日,也是一千,兩千年了。殿下可學了歷史了?”

她聽著,過了數秒,顯有些怔愣,才點頭。

“已學了。”她僵硬道。阿帕多蒙見她這因集中神思在一處而不得不顯行為遲鈍的模樣,唯是見疼愛,道:“殿下方才在想什麼?”

她嘴唇略動。庭院中樹木搖晃,她四處望,不知在尋什麼。

“我在想……馬兒。”她喃喃。

“馬兒?”阿帕多蒙有些意外。她忽搖頭,直起身,清明瞭些,對他開口,道:

“閣下,可否問您個問題”

他點頭。

她說:那兄弟會,到底是個什麼組織?”

他面色微沉。熱風吹拂,空氣中有蟲鳴聲。

——歡迎。諸位得到召集,必然已知有新成員要加入最高層了。我們聚集在此,無論身份來處,仍歡欣於新的智識和活能,注入同向之志當中。

他淺寐著,仍在夢中聽見這被他已遺忘,一類用後即棄,一類燒後成灰的記憶。會場深埋在地下,似寓意著人類的生命來處和最終躲藏之所,遠離水難和天災,地溫厚的深層。他記得被人引入隧道中,兩旁流淌晶瑩的涼液,某部分,他不知自己所見為何,仍在鬥篷下露出爛漫的神色,另一瞬,他擁抱了真實;他的身體收縮,光滑,在他內部,他是他自己,一隻眼,閃爍金光,冰冷注視周遭遙遠而熟稔的一切。他走在潮濕的石路上,被前一個白衣人帶至前,雙肩墊著長板——因所有出場人的模樣必須一致,這個領路人是唯一能見到他們真面目的人。他踏過地上的液體,清澈,透明,但非常冷,它看起來像水,但並非如此。他低頭,知道這是血。他知道鱗切割石道的感覺,辨認得出這巖壁上的哪道花紋,盡管看上去像千萬年的化石,實際上是鱗的壓痕。鱗切割石洞,石破碎,身亦流血,但暢通無阻,自有感受的殊勝,智感相分。他記得,但不可去認領和承認,只是無限地沿著石洞向前,跟著他面前這不曾回頭的白袍女子。他記得,片刻前她對他抬起的臉,其蒼白和空虛正如壁中滴落的血。她看見了他的臉,但他確信,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候選人,此處便是會場。”她用空洞的聲音對他道:“剩下的路,你將自己走完。勿旁行繞道,一路向前便是。”他正欲開口,是為他今生的特質,快活而樂天,這女子卻已抬手將他制止,側對著幽暗的隧道,其眼也是一般模樣。

“進入這通道後,您要注意,”她說:“您不能再發出聲音。您不能展現出你作為肉身的特性。”

您明白了嗎?

他點頭。

流雲飄過天空,給南部平原初夏熾熱的陽光灑下陰涼。雲斑浮動在他面上,他的臉倒像一處透明的夕陽湖水,反射多處光哼。他聽見馬的嘶鳴,感草葉滑過面上,在夢中蹙眉,但尚未醒來。他翻身,將自己埋在手臂中,繼續在睡眠中逃脫,又或者——更深地被困入其中。

他閉著眼。他身邊,那出神思索的同行者低頭望他,皺眉。

山丘下,葳法瑟戈斯廷已近在眼前。風撥動他的紅發,卻似中了誘餌,忽略了他的心神。

“這個組織的真身很難界定,因此您就能察覺到其中既有像昨日你遇到的粗鄙莽漢,也有數十年來我們連真人也不曾見過,自然也不明其真實目的的高階成員。目前唯一較確定的是,他的高層存在一位我們知道的成員,算是‘兄弟會’如今的領導者,也是你的一個叔叔,過去的孛林龍子,柯雲森。”

阿帕多蒙平靜敘道:“他主導了‘兄弟會’大部分的公開政治亮相,也是國教主要的攻擊者之一。出於這個立場,宗教和政治上,兄弟會主要向‘聯盟’的居民宣揚女神教會的錯誤和弊端,抨擊我們的主要信條,並且在這個宣傳層面上,不得不有很多詭辯技巧,諸如吸引顯眼人群,掩蓋反對,討論的聲音,將極端個例誇大為普遍現象,以及在過去數十年中已相當成熟的仇恨,功利教育。”

她認真聽著,而解釋如此:“舉例而言,‘聯盟’的教育篩選制度比王室管轄內嚴苛很多。他們要求幼兒從大約六至十二歲開始就領悟自己的天賦並選擇自己的道路。頭腦靈活的就會進入精心設計的教育並經過嚴密訓練,尤其為成為機械,金融和建築等行業成員做準備,而想法,記憶和反應速度沒有這樣快的,則進入屬於體力勞動的篩選體系,被分配到各個工坊,工廠,被教育成為紀律良好的工人,這之中當然包括軍官。”他談著,不由嘆了口氣,喝了一口手中的茶:“到此為止,尚且是過去一千年來生産體系的傳承,只是在‘兄弟會’的帶領下,如今這樣做的慣性被轉化為了鮮明的目的性。”

他抬起頭,似猶豫片刻是否要繼續說,繼而看見她平和專注的神色,苦笑一下,仍開口了:

“根據‘兄弟會’的文化闡釋,這樣的生産教育體制是最富有效率,能改善怠懶人性的,其改良原因,自然是為了一刻不停地創造更優越的文明,擺脫女神教一千年來對人的欺瞞和奴役——此為其功利性。然而功利和恐懼教育總是糾纏難分,優越中隱含著對落後的反感,批評和恐懼。思想,能力和紀律落後者在兄弟會的設想中是社會的破壞者,低下並危險,應鏟除——這是他們對內部成員的看法,而至於在外部,有一個相當大的外敵,正是此描述的化身。”

他頓了頓。她靜默無言,而後意識到,他在暗示,用那暗嘆而無奈的餘音。

“……他們說的,”她於是勉力思考:“難道是我母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