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林歲月(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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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您的頭發很像這陽光,叔父。它的金色沒有平日看上去那樣淺。”她很少用此類比喻,不由使他意外,但很溫馨地回應了,說:“謝謝你,安鉑。”她聽後莫名,因意不在誇贊,只是敘述實情,但也不曾糾正。跟她的叔父在一起,她實際上分享比其餘人更多一些的迂迴和更近一些的距離;她並非不知道,但卻不明白原因。也許是因為她小時候就已見過他,也許是他和母親的關系很好,但二者終不解釋她心中偶然出現的回聲,使她似與他共住在凝固的時光中。忽而,對著面前這張面孔,她想到昨日的那老婦,在她耳畔所說,又看見來見她的軍官,凝視著她的面孔,說那名字,神情複雜:
拉斯提庫斯陛下。
這還涉及到她更早以前的記憶,但那印象,對於她而言,不免可能是有些模糊的。自進入孛林,她對過去那陽光明媚的宮殿的回憶就似蒙上她的霧,她只能遙遙記起其中的聲音,像看見朦朧的鑽石似的星辰。她看著叔父的臉思索此事,而那條蛇,忽而就闖入了她的腦海,和他的黃金色,柔面孔並現,令她幾有些不知所措。這種忽如其來的彈跳性的回憶對她來說是不多見的,此時卻恰如其分,她記起那正是在一個遇了蛇的上午,她正式和叔父說話,而最後,她想到了一個她沒有得到過正式回答的問題。她想到這個問題,再思索片刻,然後清晰開口,道:
“我小的時候,記得曾經有很多人告訴我,說我是上天的孩子,沒有父親。我似乎拿這個問題問過您,但當時您沒有給我明確答案,後來,這件事幾乎再也沒被提起過,看上去並不重要,但昨天,那個老婦同我提起了這件事,並且也許是因為當時的情況,我感到我似乎受到了相當的沖擊——不,不是什麼大事,她替我擦拭了身體,但我不習慣照鏡子。”
他的面色緩慢變了,但沒有非常驚訝,只是無奈,最後是接受,釋然。“她說,我和我父親長得非常相似。”她指明:“——這是我知道的第一個條件,同時我認為這有一些可信度,可能來源是我平日經歷的一些事情,但一時我無法說得很清晰。同時,她說——我長得也很像我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從輩分來說,也應該是您的父親,或者——您的叔父。我從來無法確定。這讓我感到有些困惑,叔父——我知道我母親的父親,應該就是先前的國王,他的名字,我不確定我是否可以直呼……”
他閉上眼。
“當然可以。”他回答:“他的名字是拉斯提庫斯。他同時也是我的父親。”
她點頭,感謝他提供的資訊,然後疏忽頓住了,兩人對視著。他抬起手,輕盈地制止她的提問。
“安鉑,你馬上就要離開孛林了,可以想見,未來提起這件事的人會非常多,因為你長得和他很像。老一輩的人,尤其是中部,南部人,見過他的樣子,可以認出你,年輕一代,漸漸也會聽聞這件事,但你不用理會它們。”他緩慢,平靜道:“他已經去世了,過去的事不會改變,而你已健康長大,你和你的出生,沒有關系。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只用告訴你,我的輩分其實不止是你的叔父,更是你祖父一代,你就基本可理解。”
他停頓片刻,她聽著,而後,確實,如他所言,平靜地點了頭。之後,她沉默許久。他耐心等著,不能吝嗇其中的時間。
“他的劍術如何,叔父?”她再度開口,首先為此。他怔愣,然後答:“非常好,技藝非人可及。如何問起這個?”她回答:“我認為我在夢中見過他,您問我如何習得劍術,有一部分,是我在夢中,曾看過他舞劍。”
他聞言,先是驚愕,而後緩而露出笑容。他流了淚,不得不用手去擦拭。他低聲道:“你真的長大了,安鉑。我以為你永遠沒有機會再見到他。難怪你那一劍,如此像父親。”
她再度停頓,等待他的淚水幹涸,而後兩人對視,他輕聲道:“你不恨他罷?我瞧你很少顯出那類情緒。”
她搖頭。“我不知什麼是恨,叔父。”她坦誠:“原諒我未曾先前同您彙報,因母親曾同我說,我不應過多提及父親一事。她也不曾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只說他已去世。”
他失笑:“這有什麼可以彙報的。”他擦拭手指,而後同他握手,道:“若先父在天有靈,必要保佑你,他最後一個女兒,在這滔天亂世中堅守本心,安然無恙。你這健朗體格和武藝天賦,約莫就是這祈願的回響。安鉑,我們不求你什麼,只求你平安無事。”
她點頭。兩人已用晚餐,克倫索恩便起身,邀她向前,說:“我也不挽留你了,安鉑,趁陽光好,早些出發罷,一路順風,有什麼事,隨時透過驛站,給我傳信。”她點頭道謝。兩人向下,走過孛林外迴廊,黑湖山色遙遙相望,空傳木氣,猶有清冽,二人步伐孤獨平靜。
“……你在夢中見到,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安鉑?”克倫索恩低聲問。
安伯萊麗雅思索。
“我很難回答。他看上並無神色和情態,”她抬頭看他,這瞬間,他看見她眸中深遠的藍:“可能正是這原因,我能非常清晰地看見他的臉,知道他和我相似。”
他有些奇怪,但也不知從何說起。光越暗了,他看著她,見她開口,又說:
“您其實也是我的兄長,對嗎?”他睜大眼,她說:“您是我的大哥。”
陽光已再度出現了,他的面板卻冒著一層冷氣。那聲音回蕩在他腦海中,宛重錘,使他不解,也不耐。
大哥。那聲音說。他感眩暈,抬起手,最終,不是扶住了額,而是輕輕攔住了她的肩。安伯萊麗雅回頭看他,面無神情,蒙有藍光。他頓生愕然,無端想:這莫不就是她夢中那張臉麼?難道那張臉不是父親,而是她自己?他迅而搖頭。這怎可能?否則是誰在舞劍?而這也不重要。
他只是剎那間覺得她同父親一點也不像。他張開唇,吐氣,道:“不,還是別現在走了,安鉑。現在你已知道,我便明確說,孛林人對我父親印象十分深刻。你白日出行,將有許多阻撓。”
他平複心神,微笑安撫道:“叫羅什雲溫她們先走罷。晚上,我送你去第一個驛站,和她們相會。”
她沒有反對,她很少反對什麼,只不尋常地提出她想去湖邊散步。他很意外,驚喜,也很愧疚:“抱歉過去沒有多少時間讓你獨自外出,安鉑。我定是不幸給你煞了孛林的風景。”沒有。她回答。她們再度出發,不再提此前的事,她在他眼中恢複成了這個年輕,不近世俗少年,她們最新,最後一滴血,凝結著許多念想和奧秘。一滴深藍色,無從對證的血。歲月如此流逝了——他感慨,當她無想時——孛林一如始終。銀枝尚不曾繁茂,這湖水卻養育了灰林。你想去哪兒?他問她。她回答——不遠,就走過這棧道,去聖母教會。
這行進是幽靜而孤獨的。“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在外面共行過了,安鉑。我希望你平日不要太孤獨——很抱歉我沒有太多時間與你相伴,盡管,最初,我認為你的性格,並非不適合孛林。”它側身同她道——她的身影映在水面上。他微笑,輕松,開口,問:“現在,你怎麼想她?你喜歡她嗎,孛林?”
她抬頭。風吹起那幽藍色的發,掠過她的面頰。黑湖無垠。
“孛林很特別。”她開口,吐字清晰,如同宣判。“是的。”他低聲回答,步履漸近。
“她同所有城市都不一樣。”她繼續說:“在其餘城市,人們說話。在孛林,城市說話。水說話,山說話,樹說話。”她複往前,見那座教堂,遙如低垂,聲低水響:“她在說話,但那語言太龐大,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