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可能?

她目中驟放殺氣,此想法,似比之眼前移動的幽影叢叢,更增添她的戰意。她無法移動,亦不敢——賭,將克倫索恩暴露在這群暴民前的後果,只見黑影透出樹幹,一雙眼,在黑暗中懸浮而迷茫,而後剎那被刀光切斷。她閃身向前,雙刀二切,已割斷此人咽喉,不及使他發出聲慘叫。餘下三人在此次瞬間驚愕無言地看著她,抬起的手指宛無聲指控,凝固著這在爆發的局面。平民。她判斷,不發一言,在三人間穿梭,將其依次摞倒,使這聲音,伴隨草叢四處同她一般鑽出的黑影,作起始的訊號,而自身始終無聲。

“——‘鬣犬!’”男人的聲音此起彼伏叫道。灌木叢熙攘,此林間靜默驟被漸強的鐵劍交錯和喊殺聲吞沒。她合併雙刀再穿二人,同一帶甲士兵戰在一處,二人的面孔俱是粗放扭曲,纖毫畢露其上褶皺而呲牙裂齒,然此時終於得以看出而終歸,也得以看出,感受,聽見——這是場女人和男人的戰鬥。她和他面目不同,她們的戰吼和他們的戰吼聲不同,令她,盡管不願,卻也有幾分錯愕。這帶甲男兵終於只比平民多了些蠻力,技巧和經驗上都於她遠不足,幾只掄槍三擊之下她就將他繳械再穿喉,人身跪倒在地時,她不由心生恍惚,感那思緒,只被四面而來,接連不斷的攻擊割裂成碎片——“賤女人,死!”——雙刀劃過其面,她將此人面目如塑泥般切去大半,那粗舌飛在空中——如此戰鬥,若放在她年輕時,大約叫她愉快,其連續漫長,可謂是一場好遊戲,但,現在——

“克倫索恩!”

她驚呼。有個士兵,終於發現了草叢中蜷縮的克倫索恩,片刻猶豫後,面露狂喜,抬手便刺。這小子,無論何時都讓人不省心!她渾身用力,已戰片刻,又爆發出超乎先前的力量,紅槍一綻,鐵索連刀被掄得如同絞肉機般引周圍陣陣慘叫。她紮地不動,汗水落面,心中暗怨,見人影倒下而又襲來——體力為何耗得這麼快?

眾男士兵,見此景亦為巨大的利益和激情克服先前對她戰場意氣的恐懼,踩在同伴的屍體上,自己也留著血洞,高叫道:“孛林公爵在這裡!殺了他——她們就控制不了龍了!”

糟!

她低喝一聲,渾身發力將雙刀自腦後穿透此人雙唇,又旋身格擋開一柄大刀的攻擊,聽巨響嗡鳴,見她和這壯漢,雙方都退開一步,似為沖擊而有些眩暈。

“這罪人,還真能打!”那壯漢啐道。她面上尋常,心中卻愕然——刀劍相撞,她的腕骨疼痛,此前未有。

這男人的力氣為何如此之大——不——

她不再硬碰硬——無論情形如何,她都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任何對手上久留,否則她們贏不了——否則她守不住他——

“克倫索恩!”她吼道,飛快低身,可見和她作戰這男人眼中的驚愕因她幾乎倒翻身體,以一個不可能的姿勢支撐自己。刀被她反手甩上又以雙肩帶動,她的臉擦過他的刀,紅發切斷而身體飛快轉動,兩柄紅刀同鋸般自上而下劈過這男人,猩紅飛濺,伴隨慘叫。她勉力,欲微笑,卻發覺渾身酸澀,這最後一個起身的動作,比她印象中要慢,就慢上那麼一瞬,卻遲了。

“——該死。”她悶哼一聲,在那壯漢倒下的一刻盡了全力閃避,卻依然被砍中了手臂。該死。恰如其分,她苦笑,背後腳步隆隆,喊殺和咒罵聲一片。她的眼朦朧了,在疼痛襲上腦髓的一刻,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和肌肉已是多麼僵硬,先前和這些男人對刀讓她手臂發麻。她從來沒覺得什麼普通對手的力氣這麼大過。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力氣這麼小過。

她拉開紅刀的鐵鏈,有些模糊地走向草木中倒落的這軀體,看著他痛苦皺起的雙眉,背後,腳步聲似戰馬犁過草木向她奔來,那些平日裡她付之一笑的話語,此時如石般打在她背上,帶來微小卻不勝其煩的尖銳細痛。她的笑容越發鋒利了,步伐卻踉蹌。

罪人,女人,賤人……

“少爺,你真是,難得可靠……”她勉力對他道,雙臂淌血。女人的尖叫傳至她耳中,她心中一痛,盡力壓下,再度用力,回身揮刀。這分割長槍的鐵鏈是群戰的法寶,但在體力消耗如此嚴重的情況下,也不是不可能割傷她自己。她殺一個,砍傷自己一下,殺三個,砍傷自己兩下——她數不清殺了多少人,也數不清身上有多少傷,只感那河在她身上流淌,時間如同凝固。

“克倫索恩!”她嘶吼道,眼前一片漆黑:“醒來,你不召龍,我們都要死在這!”

他發出微弱的呻吟。她心中喜悅,直覺卻驟起寒涼。一左一右,她這技巧使這些欲取她性命的人都驚愕不已,同時痛恨萬分——看看她們曾經飲下的龍血給了她們如何使這些半路出家計程車兵望塵莫及的技藝!因此她們不可恨嗎?這些士兵死在如此恚恨當中,其痛楚化作嘶吼,同血一道噴濺在她面上——她竟在防守同時生生改變這刀的軌跡,反手將左右兩邊的四人同時擊殺。血雨澆淋在她頭上,這一舞,一劍,一道絕技的完成幾耗盡了她所有力氣,渾身的刀傷使她昏昏欲墜,而此時,若有第五個人——

她雙眼大睜,欲回頭,但遲了。她知道遲了。她面上遍佈陰影,幾可感死,此物吻上的臉頰,已降在她身上,只在最後一刻,被一雙手臂驅開了。

鐵劍從她身後貫來,如風般霹靂而震動地穿她身後襲擊者的身體。那粗糲的長發同那影,那氣息和因焦急而産生的喘息一併撲在她身側。她的紅發已散,似從夢水中鑽出,怔怔地看著身側這人,頓感心安。弛放一至,塔提亞脫力向下,只看手臂猛向她一揮,而人聲焦灼,追她而來。

“塔提亞!”來人道:“你還好?沒事了,你快去後面療傷,這裡我們頂住……”

這張堅硬,溫和,粗糲而柔順的面容,在這隱約泛著藍光的夜空之下對她浮現。血流逝之中,她恍惚了,紅發黏在面上,竟露出那水般的笑容,對她抬起手。

“我沒事。”她搖頭。兩人手指相握,她看見她面上那複雜難言的神色,映著她身上的血。手臂,似在她託舉她,如要將她納入一個環形的包裹中,她能感到一種心的跳動,一種軟弱而退縮的柔情,終於不適合她們之間,也不適合這戰場上。

手臂放鬆了。環繞變為了支撐。她撐著她,讓她站起來,兩人後背相靠,互相防守。

“你還能繼續?”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她笑了,額上,鮮血滑落。

“當然。”她回答:“楛珠。”

那是塔提亞!

他知道那是。他不可能認錯——但怎會?蛇在草叢中穿行,滑動向前,企圖追上疾馳而去的馬隊。世界變得如此奇異,如此模糊而又如此敏銳。一目之下,他似只看到的是一團模糊的紅火,似只被一團火焰握住,但那面目的輪廓,仍透過這層層雲霧清晰傳來,他錯愕不已,欲張口呼喚,只有蛇信的吐息和顫抖——他想呼喚她——

塔提亞!

他想呼喚真相——從這淹沒他的虛幻——無比真實的水中他,探尋,得以呼吸。石從他身下劃過,地底傳來戰馬的蹄鳴,千千萬足音彙聚一處,千千萬命運聚集一處。他的面板感到熱量,他的頭身觸及清風。他鑽出草叢,在山岩邊緣處穿行,石的滑落念著他的心意,墜落飄零:

這是哪兒?

這是什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