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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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這就是你們的願望,這是簡單的。這是簡單的,至於就在這時刻,她已可以使這孱弱的人身破碎,如她在屋樑上的倒影所示。一隻長鬃的影馬,悄無聲息地逡巡在屋內,走入城市,在行人匆匆不曾留意的斑駁黑暗中,觀察這個將它召來的人世,聽見其凡庸的痛苦,凡庸的慾望,凡庸的情誼和凡庸的疼愛——這是容易的。它在天空賓士,使彩光披上黑色的遮掩——如果此為人世,它現在就可以實現這願望,撕開這偽裝和束縛,使天紅傾洩,藍電迸發,至天始至天盡,頃刻使之寂靜無聲——願望會被滿足。
……不。我……
它轉過那高身枯骨上的馬首,看向那呢喃所來之處。
日已在落下了。他披著鬥篷,站在城周的樹林中,緩緩頹坐。他的耳邊回響數年,數生,數世紀來接連不斷的混混惡語和嬉笑低語,令他在眼中最後昏暗的光芒中看見那已在城外水道深處等待的人身。吠陀先的面孔蒼白,年歲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如今,他仍若二十八時歲死於那毒液時的模樣,然這無魂的身影,已使他的操縱者在無數夜晚感到膽寒。那尚且模糊的因果代價催人肝膽,令他夜不能寐。他也會在聽見聯盟訊息時感到寒心,他也會在看見天下世人情理不通時憤怒——或許他亦在某時感那沖突:
若這世上的所有人,都變如吠陀先一樣無心無想,幹淨潔白,就好了……
笑聲從他身後傳來。他回頭,看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帶著孩子,在淺林中游玩。他的目光朦朧,一滴淚水,顫抖而糾葛地落下,沾濕他的唇瓣。
這婦人的思想是多麼淺薄啊!她恐怕對世間過去和現在的恩怨一無所知,只沉浸在她簡單的生活中。喜悅時她宜人,憤怒時候她也無理取鬧,悲傷時她不管不顧,歡樂時她關心她人。這樣的人有什麼希望 ,有什麼價值呢?
他的眼淚中,她的身上蒙著一層光彩。他再也忍不住,將臉埋在膝中,無聲地哭起來。
天馬向下降落;它聽到他的哭泣,感到他的淚水。它無聲無息地降臨在林間,撥開那束木葉,展開它在影中的長發,冰冷矗立,看向他——
喀朗。)
它想到:
你就是在這兒躲藏著我嗎?
它原可以實現願望,就在吐息之間,然,這光彩矇蔽了它摧殘萬物的雷光,使它的神,不得不退回到這具幼小人身中。肌肉調整,紋理順暢,深紅的血在她身下淤積;她的身體卻堅硬了,神困其中,漸昏漸睡。
“……安鉑。”
依稀,她似聽見母親在叫她。她抬起頭,見到原野和天空,母親在她面前,輕輕抬手,遞給她一枝花。這花的色貌氣香暈染了整片清風。她看見她對她微笑,而萬事為此朦朧。
她緩緩落下;落入身體中。落入這世界中。
她醒來時屋中空無一人,只有一縷昏黃的陽光聚集在天頂上與她對視而已。對周身的行動,交替和紛雜細節都一無所知,仍然,有一事異常清晰,驅使她的行動,無陰霾,無猶豫,無觀察也無思考。她揭開窗簾,用這雙瘦小但穩定的手,然後落到地面。她站在那處片刻,抬手感受那手臂的輕盈,落足感受此地面的堅固。她的眼藍而空洞,只有些許波瀾,記錄著感官變化,而後,她開始穿鞋。鐘傾斜,光錐鋪灑,她走出房門,入走廊中,以極輕的步伐和平常的姿態,悄無聲息地越過一二宮人。沒有任何聲音阻止她,直到她來到庭院,從護欄中露出了她那色彩異樣的發辮,才引來了一聲注意:
“看,那個小罪人——一個孽種……”
這聲音吸引了她注意。她轉頭,手背在身後,以一種令人驚奇的穩定,在片刻的思慮後轉身,走向庭院中。
幾個男孩在那兒站著,玩遊戲,原先笑著,現在有些疑惑了,因不曾料到這個他們從早就開始聽聞並且也親眼看著,病倒的弱智兒會這樣直接地朝他們走來。大約片刻,他們還意識到一件事,就是他們原先打算招待她的另一個稱呼——女孩——完全沒被用上。這孩子是這麼殘破,古怪和可憐,弱智和畸形概括了她作為人的全部,因此性別,能力,自我等內容,已統統不重要。
他們抬起頭看她走下來;他們現在還是無法用上這款待。隱約,他們好像聽見地底傳來的一種轟鳴。夕陽將這孩子的影子拉長。
她走到一個男孩身前;這個最高,最大的男孩。
“我想知道什麼是‘孽種’。”她說,平靜而不加修飾地。不像請求,不像命令。它只是問題本身。
他們面面相覷。“她在說什麼?”為首的男孩說。
“她在說古梅伊森語。”另一個男孩回複,眉頭緊蹙。他為那男孩翻譯了一遍。
他勃然大怒,臉漲得通紅,然後張開,對——她——吐唾沫。
“你就是個孽種!”他吼道:“罪婦的孩子,妄圖掩蓋真相,還想反抗,就是孽種!”
她一動不動。唾液飛濺到她臉上,沾著那夏季腐爛泥地的氣味。她抬起手,觸碰它,面無表情。
——我得中止行動。
這聲音忽然在他心中響起來,溶解在淚水中劃過他的臉頰。他身後響起腳步聲,而夕陽越發血紅,夜幕能在任一時間降臨。
“克倫索恩。”有人在他身後叫他;他知道是她,也知道有這樣多人參與行動,他的反對可能於事無補,而此時若他不使吠陀先來助陣,‘鬣犬’的死傷可能不可計量,那時,她們的未來安全才會徹底化為泡影。已無回頭路了——
從最開始就沒有!
正當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準備喚龍時,騷亂頓起,明亮的煙花上升天空,照亮第一抹夜色,他回頭,見訊號從‘成業寺’傳來,呈發散狀。
行動停止。
他怔愣看著。塔提亞在他身後,抿唇無言。
“——那麼,你也是個孽種,是嗎?”
那瘦高男孩聽了,甚至不敢翻譯。
“她在說什麼?”他尖叫道。他咬牙,還是開口。
“我不是孽種!”他聽完暴怒,沖身就要上前,所幸身後幾個玩伴怯弱而勉強地將他拉住了。他的唾沫在她目前飛濺,面孔猙獰,綻開溝壑:“你才是孽種!你是孽婦的孽種!你這個婊子養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