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濕潤的羽毛沾染泥土,黏在她指尖。鳥兒閉著眼,張開鳥喙,在她手心中,像睡得很沉。

對著一個言語能力有限的孩子,眾人從未設想過她會說謊。

但她會。這似乎從事實上否認了一些謊言的困難和人性的必須——但事實既沒有如此險惡,也沒有如此純善。這不過是一場情況必須的機械變換,在她身上——如果你能用眼看見她,會認為謊言是一種選擇,而非一種行為的調整麼?

安鉑跑到書桌邊,將鳥兒放進抽屜中,然後站著,在書桌邊開始寫字,記錄先前所聽,默寫之前或許被遺忘的命令。不一會,宮女開始呼喚:水熱啦!她便抬起頭,像只小老虎,仍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她乖巧而絕不健談地被宮女脫去衣服,放入浴池,擦洗身體,在水流潺潺中聽她們說些,如今被她理解,絕不會被媽媽喜愛的話。

“瞧你為跑動付出了多少,”仙女們說;另一項挑戰:“一般人可做不到!這是王者的姿態。”

熱水從頭頂淋灑,落在她深藍因此可勉強被稱為黑的卷發上。她的頭發,長到這個年紀已經有些廣泛蜷曲的傾向,讓她像只小狗,水將她的發燙平,黏在面上,手指碰到她臉上,身上的傷痕。她不動,不聲言地坐在浴池中。

仙女,從來不在母親陪著她的時候對她說這些話,有時她們囑咐她:

“您不應該循著您母親對您的希望。”同時,對自己笑著:“當然,她沒有這麼做!不然,她為什麼要去奔跑,要疼痛,摔倒——為什麼不待在這紫宮中?”

她坐在那兒。為什麼她要奔跑,為什麼她要沉默,為什麼她要說謊——或者說,隱瞞事實——為什麼她要將鳥兒帶回房中——水流澆下,現在她有些累了——所有這些事,都不可一概而論,用所謂的邏輯推理,線性作解,像是‘因為……所以……’;這兒當然存在一個‘因為’,但卻無法用線條概括,所以這兒才是森林,當她抬起頭,無數林冠纏繞似網,阻擋了她看天空的視線,讓她有幾分迷茫。那聲音在叫她,用一種她不需要學習的語言,說:

血馬兒。

而像她不知道一切的原因,她感到了它的推動,向前走去。她在樹下找到這只掉落的鳥兒,將她捧在手中,感受它瀕死的顫動和臭氣,將耳朵貼在那兒。

——血馬兒。那聲音說: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這孩子忽然說,從浴桶中抬起頭,恍然同三個仙女道,令她們驚愕,又驚喜地望著她。

“噢,你不知道你想成為什麼樣的王者……怎麼會呢?你看上去很堅定,很有目標!”仙女道:“別在意你現在跌跌撞撞。一個有目標的人比任何天生強力的肌肉塊都有了不起。別在意你現在的一切,你的弱小,你的傷痕……安鉑——安伯萊麗亞殿下……”

“你是誰?”她問那鳥兒,它的鳥喙張合,黑色的花痛苦地開放。而不知怎麼,她似乎感覺到了,忽,不忍再聽這聲音。這感覺對她來說可不尋常,至於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伸出手臂,讓她渴望聲音的耳遠離了答案,而讓那苦難的花,終於可落入地面。林冠灑落陰影在她有些愁緒的面上,送那鳥兒於地面。

——讓我看看……

但聲音說,傳至於她腦海中,伴隨花黑暗的粉末。

鳥兒睜開眼,黝黑而痛苦。她的手臂不動,眼神卻僵硬了。她沒有想過讓鳥兒這樣難受。

鳥兒的眼珠顫抖地轉動上翻,看向林冠樹影,它的身體搖晃,伴隨聲音說,噢,噢,噢;鳥兒顫抖。

——噢,了不得……這兒……莫非……

她鬆了手。花束潰散,鳥兒的眼皮墜落,聲音中斷。

“——你註定要成為一個最了不起的王者!”仙女們道,將她赤裸,仍似數年來不變地幼小而畸形地,從水中舉起。每一天都是一場新的期待,每一次都是一場新的洗禮,一個人為她擦拭身體,一個人為她清理頭發,另一個人舉著她,面露動人的笑容,訴說她的祝禮:

“……你為我們掃除所有的不義!”

媽媽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回來和她一起睡覺。有時她需要同仙女們睡在一個房間——媽媽無法選擇,她能感覺到媽媽屢次希望替換仙女們,但無果。她們說她和她的孩子都需要保護,尋常的侍女無法勝任。夜深了,媽媽還沒有返回,說明她今日可能不會回來,安鉑坐在桌前,背對月亮,抄寫那些對她來說太易變得無意義的文字,將它們整理進入網路。

——你什麼時候想開始學習歷史,安鉑?

仙女們問她。媽媽極力勸說她不要這麼早開始。她還幾乎不會說話啊!

“……我聽媽媽的。”她說。油燈幾乎熄滅了,她率先進入黑暗中,趁仙女們不在的時候,俯身到桌面上,聽鳥兒所在那個角落中的聲音,很久,沒有任何動靜,直到她似乎聽見一陣靜謐,滑行的響動,然後是哐當,哐當的跳躍聲,使她吃驚。

難道鳥兒想出來麼?

“請你們不要再向我女兒灌輸那些血腥,鬥爭的思想了!”

她想開啟抽屜,但門口傳來爭執聲,而這時候,所有的聲音都靜了。海的粉碎聲,夜晚不盡的悲嘆,這些自始至終都包裹她且不為她察覺其中情態的聲音從此時才瞬間顯現出幾許古怪和冰冷;從這時開始,她才似乎是因為意欲行動,而非因為行動,才有意欲。

燈油黑了,她跳下凳,跑去門口。

“血腥的思想?”侍女道:“王女殿下,這是事實……”

“媽媽。”安鉑說。厄德裡俄斯心力憔悴,回過頭,勉力,卻極真摯地微笑。她執意從城北趕回來,只為陪女兒一同入睡。

“我明白你們的想法,諸位女士,但今日我實在沒有力氣了……來我這,來我這吧,安鉑,我們去睡覺吧。”她轉過頭,使白袍輕舞身後,朝安鉑行去,笑容溫柔,張開雙臂。她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抬身,被她抱起。

“晚安。”厄德裡俄斯回頭,不無哀傷尊嚴地,在月下同眾侍女對望。

——行不通,行不通的。

安鉑能看見仙女們的表情,感慨而嘆息的。她們沒有發出聲音,對她搖頭,微笑。

——她在為成為‘天命之王’而努力呢,可憐蟲……

隨著她知道的詞句越多,現在,當她出行至外時,偶爾能聽見那些原先既不被母親,也不被仙女們認可的聲音人在對她說什麼。有時她在花園裡聽見這話,另些時候則在宮殿的房間裡。她的頭腦,盡管也許在思考,她的表情和動作則往往是沒有任何變化的。每天她和媽媽一同起床,仍一起進了早餐,之後,她便和媽媽擁抱,去找教師們上課,之後,等媽媽一定不在內宮了,她就離開房間,在教室和仙女們的注視下,又進入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