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

十年春,我總至北海,於離鄉地,悼念唯乍神捨身而去之處,迄今已不知道歷經多少年歲,北地叢林之險,之美,之來路和險惡,我自已盡數瞭解,便是如此,此番飛馳過北民遺址,獨自驅馬南去,不捨晝夜,仍是嫌不夠快,仿欲以人身,再若千年前般禦靈遁地,過野千裡。日間天空澄明,那示意‘革天’的星先前的光耀,似是我的幻覺,但到夜晚,我再仰頭觀照,不由戰慄:

其光閃耀,迸發跳躍若人之脈搏,照射不凡藍光,座於那似馬星群之首,正是唯乍神降神時曾亮起的命星,‘革天’!

我顫抖不能言,大抵那夜曾似千年中不知多少失鄉民眾般,流連在物序已失的荒野時,悲嚎哭泣,只是我無家可失,無群指需引,四野不過是那忌憚我藏身神魂的異獸,潛伏在廣陸土地陰陽失序,混沌迸發,常人,常獸,那類仰賴天地運靈貞觀的生靈不可生存陰影中,看我前行。

兩千年了!

我不由悲泣,目視前道骨頹唐,中府的高原,先今唯一人群尚可聚集之處,尚於我相隔萬裡,嘆息千年來世間頹唐,問那千年不解,縈繞我心的問題:唯乍神,究竟去了何處?

三千年前,我聽祂神意,蕩平廣陸偽神,以為能重構天理秩序,換日月新天,不想,終究是陰陽紛亂,天地失序。其萬年歷史脈絡,確實被付之一炬,卻也隨喀朗大神金殿一嘆,身死魂滅,其命再不複新。中府之戰,東鄉仙族,西土貴胄,北荒遺民,皆分得神力參與,戰後亦留神力與於肉身親族,那千年間,人壽至從未有過之長,剿滅諸神,封其入棺,使諸地海湖森,也未有如此繁盛,而其中利益紛擾,像最初我同泉弟可料想般,未至如此糾葛。神戰已休,唯乍神歸居南山,至尊寰宇,尚能威懾四方,千年繁榮,如今尚在人眼,中府今在,仍年年懷念過往,想那人間神國,天下共美的無限繁華。

諸事改換,地下天堂,可謂一念之間——如三千年前,我見唯乍神一般。人懷念繁華,我卻恍然醒悟,千年時逝流水,我心中,仍只有同當時般的疑問。

天……究竟需人,取何道?

這夜,含淚望夜中的‘革天’,思緒紛紜,我似回到三千年前,東都尚在,皇朝天子的東鄉,見弓星亮起,昭有軍西來,天國至秋。

廣陸八萬裡,東鄉十四國。九郡無量寶,盡華輸東都。自廣陸有史來,東鄉固以天下華國,人間仙境之稱,聞名自處,遙傳四方。東都,如今雖已是怪柳叢生,屋舍結晶的詭域,那時乃東鄉十四都之首,便坐落在剎山的拓承神山之下,居諸國要官員良商,更置每朝皇族金殿。其人君,受剎山之封,廣告天下其承天命有德,可淩駕諸王稱帝,故稱天子,八方臣服,四域歸附,而受仙家輔佐。

藺家,曾為東鄉十六望族之一,歷代皆臻,或位列仙師為尊,或得極人臣為貴,自一祖來已六十四代,只是至我出生前三代,族內遭禍,連年紅災白事,至家主遇天劫,其弟受朝劾,散財解官,不得不以禦賜金牌免死,去官削爵,被褫奪國公之位,返回祖地,偏居一方,三代不侍朝。

那時我不知,所謂天劫,不過是剎山毀弟子之身收回神力,以為曾祖恐是用道法圖貴,弄政亂朝,方受天罰——實則,多少天,不過是偽天,多少道,不過是假道,否則,萬年以天道奉國,以善德治人的東鄉,怎會在西土諸國圍攻下,短短三年便生靈塗炭,幾至滅種亡國的境地!

“嗚呼,四國八方,鹹服我德。皇天,見我不□□,不逸樂,克己抑暴,從法為慎。無巫蠱嬉舞之風,無從遊無止之淫,無牝行無長之亂。有志於功,安天下,有勤於業,平四海。惟訓天志,惟馨上神,願得生民保居,乃以世王。”

那時,我以仙師拜官在朝,重繼先祖之職,再加侯位,家中父老遺儒,皆感動歡欣,勸少子讀書勤學之風更勝往日,我記得一日回鄉,聽院內書聲朗朗,見一小童在門外受罰。學理用藤條將他的手打得通紅泛紫,亦不見他出聲,只看他面上倔強,有那泯頑不化之淳。那日是冬節,天寒地凍,我上前使二人進屋,莫要再罰。

“老爺!”那老儒生見我驚呼。我搖頭示意不必驚慌,迎二人入內,又關上門,令屋內回暖,方道:“先生不必動氣,雖不知緣由,但對幼童,懲罰有度才是,族中人丁,使其各有所業便好,不必強求聲名顯達,必提金榜。”

我既言,那老儒生驚而搖頭,惶道:“老爺,您不知這孩子說了什麼!他竟當堂駁斥《誥書》,只在院內,方可居之,可蒼天有眼,人心昭昭,往後,若外出,或不外出,褻瀆此文,如何是好——還願讓他現在記住,莫像國公一般,招來天譴!”

我啞然失笑,垂頭看那孩子。我見這小童,相貌可愛,貌相清澈,實非兇惡之面目,難想他竟做出如此狂舉,讓老者怒不可遏,只將那老者安撫一陣,送他外出,再回身同那孩子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他抬起頭,無言望我,我忽心中一動,似回到多年以前,尚未離家之時。那時我孤僻不群,少與人居,唯祭祖時出門,至雙親身邊,偶低頭,似也可見這麼一張年幼的臉,好奇而溫厚地打量我。

這恐是我妹妹的後代。恍惚百年,我陡然心悵,聽那孩子開口,道:

“藺倚泉。”

泉弟對我說,那便是我二人第一回對話。

我方從南疆返回,尚不及歸拓承山複命,便接各路傳言,招上下仙家齊聚東都,因帝命急發,使剎山大神親至,招百千弟子,無論品級,鹹至朝上。不及辨明,我只能掐指作訣,遁地萬裡,至於拓承山對東都的護法陣前,招雲前行。禁宮朗朗,四門齊開,文武百官,道門仙師作天雲而至,一時東都上空罩覆祥雲,引京城民眾爭相觀看感慨,不知所為何事。先時方是大坪無人,陽光朗照之景,轉瞬便見法袍紛舞,層雲驟落。我那時仍記藍山之事,心亂如麻,見四方人面,忽心中寒冷,深知我所見所聞,不能與此中任何人言說。正想時,忽聽白玉階上,有人喚我,道:“聞彥!”

我抬頭,見一赭袍人影,從上看我,心中安堵,不由面露笑容,應道:“師尊!”

子非——如今已歿了三千年——那時在剎山派系中,竟是個罕見,天真的善人。我如今以師尊稱他,只是對剎山,無論如何,都不這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