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睜大了,知道了這在城市消亡時問訊起起因的聲音來自誰。他跑到明光仍存的街道上,看山丘下半明半暗,巧奪天空的城市,看聲音在其上回蕩。誰能在此時歌唱呢?

除了這城市的主人。

“……米涅斯蒙。”克倫索恩喃喃。他氣喘籲籲,扶住身邊的石牆,轉頭一瞬,卻愣了神,再不能別開眼。

‘回憶宮’,有間斷和些許隱瞞地記載了蘭德克黛因兩千年間的歷史。他可在裡面見到一個人變換了面目的軌跡——他不懷疑這是場水的迴圈,像他們故鄉的名字一般,隨月變化。□□在兩個環月間改變形狀,如波起伏,直到徹底,被引力吸引,回到最初的形狀,各歸其位,莫有例外……他多次見到同一個人,但他從未在其中見到自己第二次,像他的□□是第一次來到這世上。

他和那鏡中的影對望著。兩個人影站在一處,一黑一白。那白衣人抬起臉,對他的方向一笑,古怪地,他便感到,他自己在微笑。但這不是他;這五官甚至不一樣。

他的嘴唇顫動,手壓那冰冷石面,光明熄著,像最後的火圈,環繞著他。最後一瞬,他見這白衣女人轉過身,同那黑衣人,一同走遠。

“……媽媽。”

他喃喃,黑暗透徹。天黑了。

“……‘封魂棺’揭露的是一種通向解脫的道路,”筆跡寫道,通望下一頁:

“……沒人能拒絕它。”

他從夢中轉醒,坐在椅上,久久未動。門窗緊閉,至屋內的空氣有了些暖意,桌上,燈且燃著,筆放在魔旁,同他入睡前一樣。他低頭,便看見這句話,在光下被點亮。他裹起披肩,又垂目看這張被多處標記,注釋和對比翻譯的文書,片刻,終於抬起手,捂住了面。

夢的餘韻久久不消。他對做夢,並不陌生,甚至不是做這樣含義豐富的,幾乎真實的夢。他知道他近來做了許多再無意義,甚至不被記憶的夢,因這座宮殿,這座城市——存在於意識中的‘明石千宮’終於隨著龍心被鎮壓,緩緩歸於沉寂。但如何形容這一個——這個久別重逢,像是告別一般的夢?

充滿了疑問。

克倫索恩確信他見到了母親——不是因為那女子的五官同他自己相似,甚至不是因為他那傳聞中與母親極相似的妹妹仿鏡中的人影——他豈能在‘回憶宮’中看見全然清晰的景象?那宮殿深諳誘惑的手段,永遠只有朦朧,但他確信無疑,那是母親。

很久以前的——母親。

上一個,甚至上上個‘環月’時的母親……

他俯身桌上,抬起那張由阿帕多蒙寄來的‘真史’翻譯稿紙,瀏覽其上多個可能的猜測和符號,見右側的一個欄目中,筆跡如此記載:

“古代史對‘環月’年的異樣,已有注意。正是在大牧首西征前極短的歷史時間,編年者開始使用‘環月年’的說法。‘環月再現,三王隨之被召喚’,他們記錄了當時出現的三個極有勢力的公侯,他們的名字和特徵,您不會陌生……”

克倫索恩嘆息。

“諾德地區的統治者,‘白龍王’米涅斯蒙。”

“沃特林地區的統治者,‘血龍王’卡涅琳恩。”

“這兩個統治者都出自南北方有名的家族,乃是這兩顆龍心的正統繼承人,只是其強力,在歷史記錄中,似乎遠勝其前任,‘如上古時期的龍心持有者’,最後一個,卻是在目前真史中只有一例記載,便在這個時期的歷史人物……有些研究開始考慮一種可能——他就是大牧首的丈夫……”

——‘黑龍王’拉斯提庫斯。

他放下紙,雙手交疊,在桌前,長久沉默著。他想象這一切的可能,看見這個長期以來如同空中城池般的猜測變得無不清晰——五年前,他委託塔提亞前往孛林地下大墓地取得白龍心時,便已有此猜測,只是不敢確定,未想到一切竟是真實。

‘環月’年中誕生的一切人物,都是上一個‘環月’年重複,世理鑲定,甚至連名字都不曾改變,仿要堂皇地宣告其對某種命運的繼承,甚至,這些年中出生的人,都不可確定是否能逃離這種命運。

一個封閉的死迴圈,他思考著,感到渾身冰冷。克倫索恩低頭,清晰可見父親的名字出現在紙上,回憶紛紜而上,他面露複雜。

不止是五年前——他其實很早就有了這種猜測,從父親的態度中,從父親對他的呼喚中——彷彿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他的兒子了。

父親知道些什麼——甚至,他完全知道‘真史’的全貌,因為他就在其中生活過。

……為什麼他不能告訴眾人?

克倫索恩捂住唇。直覺告訴他,這一定是因為曾經發生的事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或者,這是種不能被付諸現實的想象,其程度之惡劣,甚至連模糊和埋葬都勝過再見天日,種種思緒重壓,似黑水壓在他身上——黑水,不是麼?

這就像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歷史,他們的真相。他看向窗外的黑夜,想到早晨就會來到的會議,猜想其中的程序。維格為此多麼疲勞和痛苦,眾人猜疑,人心不齊,會議進行時,他不得不聽眾人接連不斷的遊說,訴說著聽從新秩序的‘必然’,一個人人有序,用能力定奪次序的社會,然後,為了反對這種想法,他不得不驅動吠陀先,飛過幾個大城市,讓裡面的居民尖叫,給城市的管理者施加壓力,拖延時間。也說不定,他可能不得不造成一些傷亡……而這一切,都是在曾經被決定的!

所有的‘環月’都是上一個的重複,或者延續,要知道如此的原因,他必須知道最初的‘環月’發生了什麼,但一無所知,沒有任何記載,破譯一籌莫展,越是深入,越是殘缺。他低頭,心中忽一動。

母親。克倫索恩想:父親的妻子是大牧首……

母親就是那個隱藏了歷史的大牧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