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死愁悲苦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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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死愁悲苦憂
去看這婦人的臉,人看見的是一個最平凡的人:一個女人,個頭不高,五官平庸,面容顯得老實,有些愚笨,兩腮多肉,眼角下垂。她的紅發已白了,手足都顯出粗大臃腫的痕跡,腰腹生贅肉,令人想見其若付動時不甚靈活的姿態。她約莫在四十五歲上下,面上遍佈歲月痕跡,興許尤其糟糕的是,她唯一顯得幼稚的地方是她的眼睛,顯出持續長久的無主見,聽人擺布的狀態。此時是晚飯時刻,天在夏日,已完全黑了,達彌斯提弗的下城區擠滿了城中的苦力,往來交易的農民和商人的學徒,在巷間街頭尋可飯食之處,這婦人就是在這時候取下圍裙,到人流來往的巷口,探著身,尋找她遲遲不歸的丈夫的。
——哈啊!
他猛然呼入一口氣,像從幽深而靜謐的死亡中被驚醒,雙腿一軟,幾在昏暗,嘈雜,熱氣噴湧的街上跪下身去,只被身旁一雙手臂握住了肩。他的頭腦完全是昏沉朦朧的,幾許內,不知前因後果,不知自我來處,只感發衣皆垂下,汗水順額滴落,最後,淚水像拉出了他身體中某種無形之物,緩溢而出。他停頓數久,胸口劇烈起伏,方勉強抬頭,偏目一看,只見簡陋的屋簷下,又是那美男子,略彎起他綠色的眼,對他笑。
他的眼驟然睜大;紛亂的記憶潮水般湧上……他跑過街道,奔至宮殿,依稀尋找她;她在裡面叫他,但他在門外,被槍挑起來,動彈不得,身體斷了氣,靈魂又飄起來,心急如焚,無明無智地尋找下一具□□……獸舍中産下的小狗,有一隻生下來就夭折了,他便落下去,落到它體內……吃奶,喝水,睡覺,奔跑,有一天,她穿著白裙來了……他當然認出了她!跑到她腿邊,圍著她轉圈,她將他抱起來,吻著他的臉。她抱著他走向那個嬰兒的小籃。
“狗兒,”她說:“這是安鉑!”
他的眼睜大;那男人看著他的眼中不斷湧出淚水,見到四季的光影奔騰在他眼中,春來秋往,不斷奔跑,照料,依偎的生活。
“……幸福?”這美男子調侃道。他搖頭。
“……安鉑。”他念道,抹去淚水,但淚水不停:“那就是我的女兒。那就是我們的女兒。”他忽想到什麼,抬起手,攥住這男人的肩膀,厲聲道:“……她怎麼樣了?我的女兒怎麼樣了?”他企圖回憶,但死亡的過程令記憶帶著深邃疼痛,他捂住額頭,踉蹌後退。那男人沒有說話,抱臂看著他,他失了冷靜,撥開他就要向前。
“我要一匹馬——”他說,然後愣住了,甚至不需那男子說:“不用。”因他跨步時穿過了一個人,手抹著空氣。他停在那兒,看著自己的手指,見上面的黑鱗和傷痕,一切都真實,然這男子,在他身後,道:“沒用。你是個靈魂,騎什麼馬?”
他對他抬抬下巴:“來吧。”
這時候,他回頭,眼睛就和巷口的那個婦人對上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彼此錯愕地望著;他看見婦人眼中的迷茫和悲傷。她幼稚而愚笨的眼中湧出淚水。他看她跑上前,穿過他,嘴中叫著:
“——不!”
他低下頭,感到渾身都在下落——他看見地上,被身後的幾個男人放下一具屍體,蓋著白布。婦人將那白布掀開了,由是露出後面那張瘦長,粗野,被刀傷毀得醜陋的臉。他愣住了,此時男人又走到他身邊,扶上他的肩,手指觸向他的胸口,略見他的心。
這婦人的婚姻不好;她自身作為女子的條件如此,指望不了好的丈夫,但是這一個,確實是世理和機緣雙重的不幸。她既嫁得了一個相貌平凡,收入也微薄的丈夫,不久後又發現他似智力不及常人,還脾氣極其暴躁,動輒不滿便打罵妻子,仍然,如今他死在這,家中收入如何是好!這婦人抬頭,含淚對抬屍而來的人問道:“幾日不回家,這是怎麼啦?”
人冷哼道:“還問什麼!你趕快跟他撇清關系罷!他受人唆使,去跟兄弟會做活,刺殺公主,當場被殺啦!”
“天哪!女神哪!”那婦人尖叫道,痛苦不止,差點暈過去。他站在那,背後是那男人,無言以對,神情恍惚。
“……最近,在畜生道走了一回,感覺如何?”
那男人在他背後道。他朦朧著,喃喃道:“沒有什麼不便的,雖沒有特別思考的過程,但恐是我運氣好,能在她身邊……過得,甚至幸福。”那男人長籲短嘆:“真好呀,真好呀!你真是有福氣!”他越向他靠來,捂著他的肩,感慨:“動物單純!吃喝拉撒,得盡幾欲,雖有時粗暴,終究多來恬靜了。你也是心大,兩次忠心,死於非命,非但不計較悽涼,反覺幸運!”他從背後,輕輕攬住他,好像在擁抱他似的,這感覺終於很奇怪,只像在內部,升起了一團纏繞的迷霧,不似外部有何糾葛。他站立不動,感那心,又被握住,而那美男子,在他背後,嘆道:
“這就是他們說的,我失去了的心……一顆好的,善的心!”
他依稀回頭,張開嘴唇,看著他垂下的眼,兩人恍若一體。那美男子,竟有些落寞,嘴唇翕動。
“……但這還沒完呢。遠遠沒完——封魂棺哪能這樣放過你。”他低低道,放開了他,將他向前一送,他登時脫了力,難站立,像漂在空中,這時,那男人,一會像在他左邊,一會像在他右邊,只聲音縈繞不休:
“你雖然也不幸,也辛苦,終於,還是很幸運了。”男人道,抬起手,撫摸他的臉頰:“生了這麼英俊的臉,誰不喜歡你?”他蹙眉,那男人又撫上他的手臂,道:“這麼有力氣的身體,誰不希望同你一道?”他欲伸手撫開他,又感他傾身而來,若雲中君般,橫臥在他上方,靠著他的背:“說你笨,你也不笨,感官豐富,能知善惡。心靜沉厚,足見深德,樂與自然,知律曉畫,已是修通雙面,能改生殺——這還不好麼?”
“我不明白。”他低聲道,忽然,又感那男子到他身後,手撫著他的背。
“不明白——但太好了!”那美男子道:“你可想象那些平庸醜陋,難抑惡欲的人,心裡如何想,身中如何做麼?”
婦人哭著。“不可能!我不相信——不可能!”她撲到那屍體上,高聲嚎哭,內裡傳來血肉腐臭,但她分毫不止。他心中忽生念頭,但已太遲,只來得及回身一望,甚難置信。
“不。”他喃喃,但那男人已猛力一推。他無力的魂魄由此向下跌去,掠過婦人,跌進那白布後的屍體中。無盡庸俗,剎那如蟻湧上,撕扯他的意識,他雖曾知無邊罪業,哪裡知曉過如此混沌醜惡!眾驅蟲咬開他靜默不動的外殼,擾亂他和緩向善的思緒,攪動他定心的威嚴,千方百計地要攻他溫柔憂愁的內裡,使內裡翻湧的罪業勃發溢位。如此痛苦,他此前未知,不由大叫一聲,渾身用力,從這黑暗的僵硬中騰起。
“啊!”
周遭人群尖叫,四處奔走。死人複活了——死人複活了!眾叫道,他坐在那,忽被人踢了一腳,又翻倒在地。“該死的,你裝什麼?”運屍人道。他還未能說話,身後,那婦人就上來,緊緊擁住他。他幾感窒息,婦人的手卻往他的衣袋裡伸。她摸到裡面的沉甸甸的錢幣,破涕為笑,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為掩飾這笑容,她將臉埋進他的肩中,不介懷那股臭味。
他幾乎什麼也不記得。食慾貫穿身體,壓抑的怒氣像錘子敲擊他的頭顱,他不由抱著頭,沒了任何餘地,只能用上命一般摳著,抓著,大吼大叫。
“發什麼瘋呢,呆子!”婦人道,但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念,爬起來,看著人山人海的街道,跌撞著沖了出去。眾人在背後看著,不一會就見這個醜陋的中年男人在街道上不見了。
“把錢留下,再去賣命!”那婦人低低地罵了一聲,又低下頭,輕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