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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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兒
籃子裡面裝著手套,種子,水瓢和幾個小鏟,杆上是一圈藍色布,方便狗兒叼著。母親抱著孩子,狗兒叼著籃子,走過宮殿的花園,向側門的山丘去。花田是金色,像燃燒的金山,讓安鉑覺得臉上非常燙,似有火在燒。她努力忍耐,沒有發出聲音,但a已經發現了,抬起手,扣住她的小腦袋,蓋住了陽光,使她睡能睡在她肩上。安泊抬起手,抱住a。
a很高興。a笑了。金花特別高,像身體很瘦,骨架嶙峋的人,還在田野裡企圖轉過頭來,尋找那種淘氣的孩子。安鉑不願意看金花漆黑,深邃的花心,把臉埋在a的肩裡,前面,金花叢中,狗兒跑著,叼著不輕的籃子,行得飛快,像浪裡的海豚,若隱若現。有些戴著草帽的花匠,從花田裡探出身,像個藍點,看著母親和孩子。
——您帶孩子出去,王女殿下?
一個花匠說,母親正扶了扶孩子,同時騰出一隻手,給自己戴上草帽,太陽確實很烈,四野像是鑽石泛光,遠處那潮聲,都有些沸騰之感,但這宮殿,由著地理位置,雖能見其光之色,卻不很能感光之溫,否則,她也不能帶孩子出來了。這是個體弱的孩子。
——是的,澤蓮。我準備帶安鉑去打理下田間的果蔬。這孩子更喜歡自然些……相比宮殿內……
母親回道。她抬頭,就能看見狗兒在遠處等她,叼著籃子,回過頭。花匠手中拿著剪刀,思索片刻。
——天氣好,確實可以帶小殿下出去,不過,您需多小心安全。最近,城內治安並不好。
母親將安鉑抱起來。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母親對那園丁,輕輕點了點頭。
——您是對的,澤蓮,我會注意。她笑著說,狗兒見她許久不跟上,跑回她身邊,朝她搖尾巴。她力氣不是很大,幸好,或者,不幸,這嬰兒已五歲了,仍是很輕,她能勉強單手抱著,拍了拍狗的頭。
——我有很忠誠的守衛呢。她開玩笑,那園丁看著,周遭,金花之海翻湧。四野無物可遁循,約莫是安全的,她便點了點頭,像是接受了,沒有再強求。兩人分別,這時候,這個孩子才從母親的肩上抬起頭,眉頭漸漸松開了。園丁,因是知道她這種不喜愛除母親以外的人任何人,打擾她和母親相處的個性,才退卻的。她仍站在金花叢中,風吹動她的衣襟,而像大部分面對此景的人一樣,等母女二人,和那隻忠誠而龐大的黑狗一起走遠時,悠長無奈地,嘆了口氣。
a帶著她向下去,她趴在a肩上,向下看,見到碎土向地下滾落,草葉的根莖流動纏繞。她們在下降,下降,下降。她感覺她似乎應該來過這個地方,也是和a一起,似乎,只是不久之前,但記憶總歸是模糊了,而她什麼也回憶不起。a的涼鞋踏過草地,進入一條溪水中,安鉑見到石頭在其中翻動,眯著眼看了,發現那是魚。她想叫這個動物的名字,但是她不會說,而,久而久之,她就沒這麼想了。
“汪!”狗兒將籃子放在田壟上,跑回a身邊,像在說:我準備好了!請給我分配任務!狗兒是a的開心果。不知多久以前其實大概是三年前),a領來了小狗兒,現在它已經很大了。他比安鉑高,比a的力氣大;他的主要任務是逗a開心,以及,看護安鉑。
狗兒讓安鉑靠著它,然後,領著她,向田間的小椅子處走去,那是a專門為安鉑做的,好使她在勞作時,安鉑能在那兒乘涼。安鉑走著,很艱難——她的腿,有點長短不一,有點高低不平,還有點向外凹,孩子走路總是很膽戰心驚,她就尤其是這樣了,如此,倘是在石地板,木地板上,通常是給人抱著的。但,這兒呢,是塊被a和很多園丁打理過的田野,柔軟而富有彈性,連地裡的石頭都被挖出來再填平,如此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讓她試著行走的地方了,因為難道讓她始終不做任何練習,就會對她的身體狀況有什麼幫助麼?必然不是的。
……狗兒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擋住她掉下去的身子,她抓著狗兒的毛,勉強向前走。a在她身後說:“加油,安鉑!”她聽見了a的聲音,想回頭,結果,差點徹底摔倒了。
狗兒將她叼起來。安鉑繼續往前走。她幾乎只在a的床上和田野中行走過,而兩者之間,床是可以看見的,她能看見盡頭,而田野——多麼大,多麼凹凸不平,布滿石子和野草,充斥著比她高的所有事物,她抬起頭,就全能看見,幾乎無法呼吸:太陽,天空,樹苗。狗兒,圍欄,遠處的海。她看不見盡頭,只能勉強往前挪動,終於,像在經過了一座森林後,她終於看見了那小椅子。安鉑想走過去,但腿沒了力氣,猛然跌倒在地,引得狗兒,汪汪地叫著。
——a!
安鉑捂上耳朵。她不喜歡這種嘈雜的叫聲。她在地上蜷縮起來,但動作很慢。狗兒以為她生病了,來舔她的臉。
“安鉑!”a從背後跑來,將安鉑抱在壞裡。陽光溫暖,a的手臂已熱了,安鉑的手臂仍在發涼。安鉑將頭埋在a胸前,逐漸地,聲音小了,她不再顫抖,恢複了平常的狀態。
a抱著她,走到小椅旁,將她放在地上。她蹲下身,對安鉑說:“坐下好不好,安鉑?”這個詞,大約半小時之前,還對安鉑來說有些印象,現在卻已消失無蹤;a的眼神中沒有任何失望的痕跡,只是笑了笑,準備幫安鉑坐下。她伸出手,這時,狗兒卻跑來,輕輕蹭了蹭安鉑的肩。她的眼睛,如此忽地睜大了,某種朦朧的記憶若有溫度般流動。她站起身,緩慢,艱難地走到小椅子邊,同先前一樣坐下。狗兒笑著,跳到她身後,用手扶著她。
安鉑看著a。她看見a的眼淚。a低下頭,在安鉑額頭上吻了一下,之後,她提起籃子,向田間走去。
這塊由敘鉑.阿奈爾雷什文推薦給她的天土位於‘花園宮’東南角,被一條溪水環繞,作為一塊用於靜心而思的土地,莫有比這更好的了。她半跪在地上,感泥土的熱氣襲上她的身體,汗水沾滿面板。她為菜葉挑去過多的青蟲,拔去泥間的野草,再拿起水瓢,一勺,一勺,耐心地為菜地澆水,看水似河流漫入泥土,使諸多綠葉更為鮮嫩,察覺自己心情的變化,感受這生長漫長的過程,同時,回憶,如今似有些遙遠的過去,她在‘迷宮山’度過的少年歲月。她抬起手,撫摸果樹年幼,光滑的樹皮,剪下一二枝條。做這件事時,她總不免偏頭,去看那孩子。這田園中的一切,都和她一樣嶄新,散發青翠,金黃的生機。
但,這孩子……
安鉑的眼睛看不了太強烈的光,狗兒,不知怎麼,似乎知道這件事似的,向她靠來。在狗兒的毛發中,安鉑終能隱約看見a的身影。她坐在那兒,手腳拘謹地收縮著,露在淡藍色襯衣外的手臂上纏著青藍色的血管;她不是個好對付,健康,簡單的孩子。她完全是這些詞語的相反數,在金黃溫暖的陽光下,仍間或抽搐著。a,安鉑看見,半跪在地上,撫摸一棵樹,周圍,眾多植物零落,起初,她有些不習慣,但逐漸,狗兒陪著她,a的身影又是那麼柔和,始終如一,她放鬆下來,閉上眼。
汪!
狗兒叫,宛如驚雷。
……錯誤……
她閉上眼,苦笑,不去聽這些聲音。厄德裡俄斯起身,提起籃子,向安鉑走去,想給孩子補充些水,忽聽那黑狗叫了起來。她蹙眉,略微回頭,神色驟變。
微風仍吹拂,吹開她的粗布襯衣,耳邊的黑發,就像‘迷宮山’中的那陣風——但她已不再是個少年——她已是個母親了。
狗吠叫著,她看見一狂奔的馬隊,在這小丘下,向她們奔來。她全不知道這是什麼人,會來做什麼,而由本能,回身奔跑。
“安鉑!”厄德裡俄斯驚呼,放下木籃,向前跑去。狗兒仍在高聲吠叫著,安鉑從昏沉中驚醒,被這聲音刺激,恐嚇,劇烈咳嗽。a將她抱起來,動作急迫,更令她想嘔吐。
“……a……”安鉑掙紮道。她抬起眼,艱難地轉動眼,沒說完這個詞。
黑影覆蓋在a身上。安鉑看見一張男人的臉,這張臉,粗野,醜陋,五官被刀傷覆蓋,是a的完全反面。男人,不知是從這田地的什麼地方出現的,出現在這,舉起一把砍刀,向a劈來。
“……a!”安鉑叫道。她大喊起來,但沒有用;她隨a一起跌落在地,因a將她護在了身下。a沒有說話,安鉑,她的頭腦,不足以讓她知道這瞬間她的感情是擔心——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只是兀自讓這個小空間內充滿劇烈的吼叫。安鉑的面板冰冷,她非常怕熱,但此時渾身發燙,像火在燒她,其中疼痛,只有她自己懂得;她仍在拍打。不知為何,她害怕a不動彈了,不斷地推她,萬幸,使她稍微有些安心,a還在顫抖。
狗兒像一串雷聲一樣咆哮著。狗兒是隻非常大的狗,它勇敢無畏,迎著那男人揮舞的刀,跳起來,咬住他的手。狗兒將男人拽到地上,這時候,a站了起來。她回頭看狗兒,眼中充滿淚水。
“——衛兵!”a喊道,向上跑去。安鉑趴在a肩上,看見男人用刀敲打在狗兒身上。狗兒發出叫聲,但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