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涅琳恩

鐘聲響了六下,她起身走到窗前,看夕陽中宮人奔走,面上沉思。室內無侍從,只有她一人而已。她看了片刻,收回眼神,走向室內,深處陽光昏暗處,那藍劍的發出的幽光拂在她面上。她將黑發,複捆成長辮在身後,不發一言,垂首看它,眼被點亮。

“美斯明閣下,奇瑞亞女士有請。”

門口有人敲門。她回眸一眼,面色疲倦沉重皆有,只聲音平靜,冷徹道:“稍等,我更衣便來。”

她仍等了會,坐在這柄藍劍前。門口那士兵頗有耐心,不曾催促,使她得注視它,沉思種種。時間流逝,自她回達彌斯提弗,轉眼也過了一月,她低頭看手指,可見海戰時留下的傷口,已凝為肉紅的疤痕,恍然如夢。一月來眾貴族討論協議,她雖偶加參與,終於沒進行任何實質性的推動。回憶一月,她認為她似多在恢複那十日的疲勞損傷,沉睡於‘花園宮’的庭院中。夢無內容,只有那抹照耀過她昏迷前一眼的夜中深藍,塗滿視線。

像這劍的藍光。安多米揚等待著,心中忽起心念,伸手向前,將那藍色長劍取在手中,雙手平握。她注視她,不曾眨眼,嘴唇顫抖。

“安多米揚?你上廁所呢,這麼久沒出來?”

門口傳來聲音,驟將她驚醒。她眼神清明,眉頭蹙起,將這劍放下,回頭喊道:“知些禮節。”她披大衣起身,拉開門,果見一簇紅發飛動在門前,藍眼閃爍,嬉笑看她。先前那士兵不見了,唯此人抱胸站那處,神色輕浮。她不及開口,她已驚叫開口,指著門內:

“噢呀——我還道你沒給小公主送禮物——原來藏了這麼個好東西!”

塔提亞笑道,念出其名:“——‘天火!’”

她皺著眉,無言,只做了手勢,示意她低聲。“我便不問怎麼成你來了——八成是你,自己耍大牌,害小士兵不敢催,還得我辛苦下班了,仍來伺候你。”她沒反駁,只反手關門,出了屋。她大步踏進池塘邊迴廊,這士兵反身跟上,靈活自如,不忘調侃:“怎麼,帶了劍也不送,到底捨不得了罷?”

她面色不善,步寬頻風,只冷目瞥了她一眼。塔提亞顫一下,推手:“好厲害的架勢,不愧是小戰神,大功臣。”她豎起大拇指:“這劍配你,卡涅琳恩應也同意。”

提及此名,她的面色卻變了。二人疾步向議事堂走,她轉頭看向漸昏暗的天色中,神色肅穆。同行者亦停了調笑 ,等她開口。

安多米揚張口,頓了片刻,笑:“你雖似個流子一般,卻其實頗有眼力。無怪當年你那樣年輕,就做過軍隊副手,使那個名震南部的‘蝶公主’也喜愛你。”既談及此處,塔提亞也失了笑容,看池水中,沉默片刻,道:“現在就別提了。”

二人走入花園中,林氣濕潤,人感舒適。安多米揚問:“這卡涅琳恩,究竟是如何性格?”她解釋:“我母親似對那段軍旅生涯心情複雜,我也不便問。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一隻鳳蝶,正過水面,塔提亞望那處,眼略睜大,似吸口氣,複而吐出,笑了:

“殘暴。兇猛,殘暴,酷烈,再沒這樣的女人了。”她眯起眼,語氣感慨:“當年她往那一站,人就能嚇死。莫說南部,整個水原,誰提起她不是服服帖帖?除了她那個不要命的大哥,誰都不敢和她對著幹,明的,暗的,沒有能玩過她的。”

她撥出口氣,將手插進口袋,縮起肩膀,作個幹縮模樣,眼神飄忽,不看此處:“說實話,要是她還在,現在怎麼會是這麼個局面——大分裂,都給弄出來了,就那麼幾個男人,也四處跟個人物似的。”她眯眼,低了聲音:“她不會允許的,非要把這些人統統都殺幹淨了。”

她抬頭跟她解釋:“她作‘鬣犬皇後’的那幾年是全水原前後幾十年選拔儀式啟用最頻繁的時候——全水原,在山村,小鎮裡殺男孩,哪個地方上來哭殺太多了都沒用。孛林城門都進不來,攔住了給丟下陸橋,這就是卡涅琳恩的手腕。但凡她想要的,沒有做不到,且殺人,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一件事。”

她垂頭望,靜聽,面上沒有太特殊,只看她搖頭:“卡涅琳恩跟她母親,跟現在的王女,性格全然不同。”她聞言點頭:“這我知道。”

兩人上階梯,她神思一轉,忽移開話題,問塔提亞:“你道你又有新工作,是去做什麼了?”

不提好,提了,她氣笑了,手背在腦後,對天埋怨道:“給我教小孩上癮了。”她抬腿,踹了一下:“又是教小孩。”

她仍安靜,步履極沉穩,不曾應她的情緒,只思索此事的含義。她見了,也變神色,那年歲痕跡後的孩童氣質被種精瘦的銳利取代。她站直身,手若行軍般利落放到身旁,向她道:

“是的。你不用過多解讀——她們就是想再造出一隻像卡涅琳恩時代,全盛時期的‘鬣犬’——在甚至沒有龍血的時代。”

她獰笑道:“你看這可能嗎?”

她沒有發表意見。兩人已離議會室很近,四處都走著軍官,身披寬大,非是闊胸長身不可能支撐的軍袍,和經行的宮人對比極顯著,言說這些中年女人曾經歷的轉變。她抬頭,看門口站著的幾個人影,得四處士兵行禮,道其軍銜。宮燈下,她看其中一個女人向下投來目光,眼神深邃,瞳孔中,刻下的龍紋仍未消除。

奇瑞亞。她不動聲色,見那‘鬣犬’軍官點頭微笑,耳畔卻起聲音。她別眼,見塔提亞附唇在她耳邊,聲音極低:

“她們想要一支卡涅琳恩的軍隊……”

她停了。沉默漫長,像拉緊的琴絃,在重要音節前,她起先沒有明白原因,後在瞬間,終明白,因這話最關乎,不是過去,而是她。

“然後……”她聽那‘鬣犬’低聲道:“她們想要一個卡涅琳恩。”

她停了步伐。兩人對視,彼此緘默。離那軍官的隊伍已近,她同她心照不宣地分開,相背而去。

“——我知道。”她對塔提亞道:“所以我最後猶豫了——我聽說卡涅琳恩對她母親極不好。我覺得將這劍送給女兒,寓意不好。”

她聽身後傳來笑聲。“那你還挺體貼。”背上,得了一擊,那人笑:“先擔心自己罷,小安多米。這馬,你坐上了,想下來,可不容易。”

她轉過頭,然塔提亞已插著衣袋,蹦跳進了人群中,不曾回頭,只伸出手,對她揮了揮,作告別。她看著,抿唇,最後深吸氣,向上走去,向議會廳,那隊‘鬣犬’軍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