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鐘鳴:官吏

沒什麼比你的痛苦,更讓我淚流不止。每當想起的你的遭遇,我便心如刀絞。愛人啊,在這水作的土地上,我的長恨,即使徒勞,也同這水一般,流淌不息……

夜間原野上竟有人歌唱,依稀聽去,便是‘哀歌’,只是歌詞填作南部的官話,為合音韻,到底與本初有異樣。他——一個乘棕馬,獨騎賓士過冬野的旅人,在一座大道交彙處的小城邊駐馬凝望。如此年夏,縱使處極南的豐饒地帶,四野彌漫的暖氣也幾稱前所未見。暖氣飛舞在仍有溫熱的泥土上,夾著這陣歌聲,像水中擴散的漣漪,波瀾聽者的心。這歌曲,即使詞中有些悲哀,唱腔卻是極婉轉而靈動的,和原先的含義不像,只將這歌中的人事,化作遙遠傳奇,當作一首情歌唱響,以娛樂觀眾了。旅人停馬而望,見半月的銀環下,除卻遠處黑林仍在陰影的庇護下顯出寒冷深沉,近處可見的一切,從河流至山陵,乃至山下的孤樹沃野,無不籠罩在月色柔和眩暈下,搖蕩在這異樣的暖濕中,四處甚能聽見蟲鳴熙攘,夜風柔和,吹動旅客的鬥篷。他將他自己包裹在一件純黑的罩袍中,半分發絲都不露出來,此時忽停下,竟是有些熱了。馬在他身下略晃頭顱,氣息平穩。這是匹絕好的千裡馬,放在前三十年間,它應當叫‘龍血馬’,因乃龍血養育,速越常駒,如今不改。

旅人久久凝望面前的旅路。這是阿奈爾雷什文與勞茲玟交界大道的第二站,再前一站,就是‘海燕之野’,葳法瑟戈斯廷。他思著來路見聞,沉默思索,只被一聲悠遠的響聲喚醒。

他回過頭。城內鐘響了,那聲音廣闊,越過城牆,回蕩在城邊。他回神,驅馬向前,繼續在原野上前行。

“達米安費雪殿下有令——今年之內,凡不入籍聯盟的居民,定要攜帶個人財産,家屬離開轄地,進入舊王室管轄區域,違者意同自願放棄私有財産,充公處理——如今新年的鐘聲已敲響了,”說話人張開肥大的手掌,猛力拍了拍,大叫道:“好了,走吧!”

他經過城門時,見那處喧嘩異常,聚集人群車馬,燈火通明,不由駐足觀看。他離得不近,然,似乎真是那龍心曾經莫大的力量仍留了些許與力量無關之痕跡在他體內,他在這些方面,不可謂不是十分敏銳。他聽見眾人轟然叫嚷起來,手臂在空中揮舞,一度至於到武力沖突的地步,只是說話人,站在臺上,身材高大,面貌粗獷,似是官吏,背後到底有數十攜刀的官兵,人群終於還是退卻,只有聲音道著:

“夜間行路不甚安全,大人,近來不是有多起商人遭匪害的事了麼?我們中婦人和孩子何其多,您便通融通融,再寬限幾日罷!”

回答自然是拒絕的。只見那官吏響亮鼻息,粗野道:“沒門!你們前些日做什麼去了?不過是僥幸作祟,以為有商議餘地,蔑視律法——現在就帶著你的妻子,孩子和錢財,滾吧,貪圖安逸的軟骨頭!”他揮了揮拳頭:

“不叫你嘗嘗後果,你是不知道利害的!”

這男子膽怯退下了,但後來者仍鼓起勇氣,同官吏聲張自己的權益,呼天喊地道:“我沒有意見,大人——冤枉啊,大人!我哪裡不服從達米安費雪公爵的管治呢?他叫我們的生活簡直煥然一新了,何以在這個新年夜裡將我從被窩裡拉出來,讓我拉著我的老母和生病的孩子,跟著這些人向南去?”

那官吏眯了眯眼,龐大的身軀中忽顯出幾分貓的機警來。其後的事,也確實在轉眼瞬間,只見他猛然翻手,一下便捉住了那男子的衣領,要他大叫起來。但這手牢牢握他衣領,撚出一條黑色小繩來,上邊的瓷白色掛像就這樣飛躍至空中,像月色的碎片。

“你說你服從公爵的管制!”官吏叫道:“那你敢不敢現在將這偽神丟擲到地上,將它踩成粉末?”

“住手!”那男子變了神色:“你這是褻瀆女神,我勸你別給自己尋來天譴!”

官吏冷笑一聲,揮起拳頭,砸在這男子胸口上。人群驚呼,散將開來,這男子倒在地上,捂著那護身符,臉上的諂媚已徹底消失,化成徹骨的寒意,狠狠地瞪著官吏。

那官吏朝他吐了口唾沫。

“公爵有令,不得傷人,否則就不是你家裡的神像化成碎末,而是你自己粉身碎骨了!”他快意而殘忍道。那男子一言不發,扶地而起,走到人群後去了。

旅人沉默看著。他思索片刻,駕馬向前,更向城門去。聲音稍靜,更時,又增許多,此起彼伏:

“我願將家中的女神像都銷毀,大人——我在這兒營生一輩子了,這樣離開,如何養家餬口?”

“你胡說!我看過那條文,文例只說需去達彌斯提弗登記領民身份,不曾要求領民必須改變住處,更沒說法要沒收財産!你這是假借達米安費雪公爵的命令,將我們的財産提供給你們的盟友!這是違反律法的,我要去勞茲玟告你!”

官吏大笑起來,面上更兇惡:“告我?”他握著刀:“你去哪兒告?”

旅人從大馬上低頭。城門邊聚集了上百個人,但只有幾十個圍著官吏,俱是家中的男子,相反,婦女,孩童和老者,站在邊緣處,見他靠近。他看見母親攬著孩童,疲倦望他,孩子眼中,恐懼迷茫俱有。他心中微動,更看見先前在酷吏身邊那男子,站在一旁,手捧神像,眼中有淚。他閉上眼,抬起手。

“他說得不錯,”他道:“達米安費雪確實沒有下過這樣的命令。你現在所作的,正是褻瀆律法,欺君罔上,誠值懲罰。”

他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在如此喧嘩中依舊可使人聞,引眾人抬頭,因這能力,是在過去三十年中,一種被有龍心的人獨存的技法,喚作‘龍腔’,響起時,便喚人心中對過往秩序的印象。

“什麼人!”那官吏故叫道,抬起了劍。

他握住鬥篷,向後一掀,夜風頓時吹開那泛白金發,在火光下像道雪幕,光亮刺眼。他略抬頭,翻出手中的勳章,將那黑龍紋展現在眾人面前,頓時婦孺開目,男子震驚。他望那官吏,面色平靜,含某種威嚴的冷酷。

“你觸犯法律,然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的手段,也不能使你們收手。不如我們各退一步,這些人,我帶出城,你通融些,送些馬車和糧草給我們,如何?”

他解釋:“就當給我一個面子。”周遭寂靜,人眼無聲,他環顧四周,金眼璀璨,末了,宣佈:

“我是‘迦林’女王之子,孛林公爵,克倫索恩。”他調轉馬頭,指向遠處原野,不再看那官吏,對周遭眾人道:“跟我來罷。我帶你們一道去達彌斯弗,正共度新年。無需害怕——王女會歡迎你們每一個人,而蘭德克黛因,也沒有人敢傷害我,如此可保你們的安全。”

人群私語,他又抬高聲音 ,朗聲道:“諸位居民,你們面前是一群破壞公平,濫用法律的官員,即使在城內,又怎還有安全可言?你們現在已知道他們的面目了,我向你們提出的是一個更好的案例。”

克倫索恩露出微笑:“莫怕前路黑暗,天上的環月照著我們。”

人群沉默片刻,繼而爆發出一陣應和聲,無論那官吏如何嘶吼都無用了。

“那就是黑龍王的兒子!”他偏頭,見一個孩子攬著母親,指著他,小聲道。他心中略動,不再看那處。約莫夜半時分,他騎行在前,帶著這些人,共同出了城。河道中月亮落水,他回頭看城市的大門關上,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