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鬣犬’(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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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緩動,四方士兵目光跨過成排人群,皆向她來。她閉上眼,感血管搏動。她再睜開眼,極緩慢,看見四角的燈光;那燈光,奇怪,也看向她,照亮她那一雙銳利,沉靜的眼。
藍色。
這眼的形狀,神態和色彩,都給那些老士兵以震悚——記憶似說著她們在何處曾見過這色彩,理智又說,不當。正當眾猶豫,她已雙臂用力,從椅中起身。腦後的黑色發辮垂落,深藍的長袍傾灑。安多米揚.美斯明站會議桌旁,環視四處,沉靜有之,寒傲有之。眾皆噤聲,聽腦海中呢喃,歲月穿越生死的回響。
她見眾人的神色多是審視,怪奇的,甚至有些恍惚。她既不堪奇瑞亞的團體,便尤其注意到一雙格外靈動的眼,在似千人一面的影象中,出現一個會動的畫中人。
塔提亞。她注意到她,見她對她眨眼。安多米揚不經意,竟險些揚了嘴角,緊繃感去了大半,又收回眼,看向四處。
“——我向你們承認,是奇瑞亞大校對我正式提出了邀請。”
她簡短道,語氣平淡:“我年紀仍輕,但也在商界行走多年,而相比,諸位也知道,這也可以說,是她的派系,引我入內。依常理,我似應對她們有些敬意,聽些建議——但,如今我便坦誠說了:我無意聽從任何人的擺布。”
她抬起手,不理會眾人反應,目光淩厲,朗聲道:“我母親是個‘鬣犬’,我自幼,也難免聽到些關於‘鬣犬’的傳說,而,十個月前,我在沃特林,親眼看見了‘鬣犬’的威勢。有龍血在身,你們是支縱橫天下的軍隊,誰都不會否認,但現在,龍血已不在了,恐怕不止是軍隊本身,天下人都在問——‘鬣犬’,這個曾經支撐,統治過蘭德克黛因一千年的軍隊,何去何從?”
她將手伸向桌前眾人,可見四處神色。正在她眼前,昆莉亞苦笑望她,眼神寬和,似有鼓勵。軍官神色緊繃,似不知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她閉眼,深吸口氣,道:
“我同昆莉亞閣下一樣,也不會承下‘鬣犬皇後’的職位。”
席間,可想見,生些微動。
“安多米揚。”奇瑞亞在她身邊輕聲說,她沒有理會,放下那手,按在桌上,同眾道:
“我深知你們許多人對舊日的制度,對過去‘鬣犬’的軍事傳統,有深厚感情和崇敬。我在喀朗閔尼斯的海岸看過,現在,我也在你們眼中看見。你們,不但不害怕使常人退卻的生死鬥爭,反趨之若鶩,只願與之融為一體,向這個軍隊絕對的首腦和象徵,承載了嗜血和死鬥的化身,‘鬣犬皇後’,獻上忠誠。”
桌旁神色已有不滿,她卻迎上,深吸口氣,複開口,聲音低了些: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母親每天清晨都向女神像祈禱。”
她的手扣著桌面,而聲音也送困惑向四處;眾軍官不知她願說什麼。她垂下頭,讓發掩蓋目光,聲音,不免苦澀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每天花上這時間在神像前,而不去做些實事——我不是那類生來溫良的孩子,諸位,我向你們保證。我不是那類會在見到血的時候對你們哭喊,我不明白的人。我是美斯明家族的繼承人,這血流淌在我的血管裡。我問她這是為什麼,她回答了我。”
她抬起頭,眉峰凝在一處,雙眼是使人無法移開目光的銳利,凜然。
“她告訴我她只是因為她曾是個‘鬣犬’,懺悔。”
眾軍官沉默,但其面上的表情是多麼富於變化和繁多的傾向,像一筆巨大的紅痕被劈在了畫布上,流淌下不盡的絢麗色彩。無序地飄搖向四處。她推開椅,在桌前踱步,向兩旁人訴說:
“不是因為她殺了,傷害了某一個人——不是因為她也經歷過選拔儀式,像你們或許每個人一樣,都在不曾飲下龍血時,就殺害過一個男孩,”她張開手,平靜,而富魄力,沉厚韻律地講述此事:“只是因為她曾是個‘鬣犬’。”
桌面一響。前後左右上下的眼都被召回,到她在桌前的身影上,莫能移開。方是此時,她已做到牢牢吸引眾人的注意力,而這百千冗雜的心緒,似都無法攻破她那層深藍的防線;她的精神仍是平穩而高昂的,淩駕眾軍官之上,故,她能向她們講述,而不是,被她們淹沒。
“小侄女長大了。”塔提亞踱步到昆莉亞背後,手撫下頷,笑著對她說。坐在椅上的人合雙手,也浮現一絲極淡,欣慰,去卻不免悲傷的微笑。
她真的像安提庚些。她對自己想,閉上眼,聽安多米揚說話。
“我母親向女神懺悔她揮動過的刀,因為當她揮刀,她不是為了自己清明的理由,不是因為自己的理性,讓她不得不揮刀——只是因為她是個‘鬣犬’,身在這個要求她無畏,無悔,不會勞累,不會退縮,不用質疑,只用一切手段,掃清障礙的制度中。是這個制度讓你們,在大龍戰時能從喀朗閔尼斯殺出一條血路——是這制度讓我們女人鎮壓了男人一千年。忠誠,勇敢,冷血,兇殘——這就是‘鬣犬’。有源源不斷的龍血,你們不需要依靠與任何其餘機構和存在的合作,只有賓士,自由,燃燒的身體。我理解我母親的愧疚,”她揚起頭,一字一句道:“也理解你們的留戀。”
席間寂靜。她閉眼,沉默,繼而站直身,如對選民般,莊重道:“但,無論是愧疚還是留戀,那時間已過去了——那是個屬於舊‘鬣犬’的時代。而我,”她張手,再握緊:“屬於最善變通的那類人——我不是什麼良民善人,不知什麼宗法慈律。我是個商人,諸位,然而即使是我也知道,何為不義之財,何為正道,何為邪道。我無意評判過去歷史,將那交與學者作家罷,我們活在現在這一刻,註定存在歷史之中——我來,是為向你們傳達,新生的必然,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會稱自己為‘鬣犬皇後’。”
“這稱呼,會隨那個依靠龍血的軍隊被埋葬。龍心乃是兇暴的邪道,我們團結在厄德裡俄斯殿下的號召下,不久是為了將它從世上去除麼?厄德裡俄斯殿下不願稱帝,那她的將軍,自然也不像過去,是女王的‘王後’。接受吧,諸位將士,如果你們日後遵為我首,”她高聲道:“你們就要接受那時代已隨海浪逝去,如我母親未盡的希望,埋藏在我們身後的真真假假的歷史一般——我們只能前進,故而要舍棄冗餘,成就新生。”
“你們會有更磊落的制度,不以殺戮和服從為選拔把杆,而以守護與能力培養新兵。龍血從你們身中去除的力量,我們會以武器和機巧補全。未來是你們學會變通的時代,也是屬於我們——新‘鬣犬’的時代。”
安多米揚道。這時,眾軍官,那些自卡涅琳恩時代開始就穿著這身軍裝的中年女人,面上浮現的已不僅是作為‘鬣犬’的義憤,甚至還有些極複雜,混合著童真與固執的迷茫。
怎能不如此呢?她看著她們——看著這些一生都生活在這種嗜血和狂熱中的女人,就像能看見她們當初還年輕的臉,來到軍營之中,再也沒有離開……
人生紛紜,她看著,目光冷靜,含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悲涼。但,終於,她下定決心,抬起左手,再次開口:
“仍然——盡管我是新軍的首領,我不會將這支軍隊一切傳統都拋棄。我會儲存它——而由此,你們也會知道,我會留下什麼。”
聲音平靜,但洪亮。眾人目光向她,看她舉起左,放在右胸上。眾不知她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