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片刻,達米安費雪絲毫未動。只見他忽嘴唇翕動,身體顫動,像生了寒病般,極不正常,手指上那抹赭紅在空中搖晃。汗水從他額上滑下,昆莉亞站得最近,清晰見他動嘴唇的模樣,像是在和誰說話,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又若要攻擊。她道達米安費雪忽心生詭秘,要攻擊厄德裡俄斯,閃身而上,將王女護在身後。

“達米安費雪殿下!”她呵斥道;二人對視,她在他眼中看見驚恐。

“不!”他極低地叫了一聲,餘人恐聽不見,她卻聽見了。“費雪?”厄德裡俄斯擔憂,達米安費雪卻搖頭,咬牙回身,手臂似沉重。他勉力抬起手,將手指壓在文書上,身體緊繃。昆莉亞看著,不敢鬆懈。周遭漸起議論,蓋因眾人不知發生何事。紛紜間,她看達米安費雪手撐桌緣,壓制喘息。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汗珠,複偏頭看向二人方向。他沒有看她,而看厄德裡俄斯。

“我亦宣誓,從此分裂我們的母土,為謀正義,自由之治。不事戰爭,不事欺騙。”他喘著粗氣道,他身後的貴族遲疑了一會,同樣垂頭宣誓。

他朝前伸出手,露出手上的紅痕。昆莉亞蹙眉,意識到他向同厄德裡俄斯握手。

“宣誓儀式已完成——禮隊,準備鳴鐘奏樂。”維格斯坦第在二人身後道,他聲音冰冷,插入三人之間:“感謝您的參與,達米安費雪殿下,但我看出來您的狀態不是很好。您確定您要繼續接下來的流程嗎?”

他沒有理會他。他大口呼吸,身體顫抖,只有手,穩穩地對著王女。

“厄文。”他道。昆莉亞感身後人的顫抖,面色已不善。“達米安費雪殿下。”她提示道:“請您遵循禮節。”

樂聲已響起,伴隨第一次鐘鳴。他仍沒有理會任何警告,目光灼灼,對厄德裡俄斯道:“我是為了你才簽下這個條約——如果你不再執著,我們隨時可以廢棄它。只要你不再執著那個錯誤的願望。”

鐘聲搖蕩,別處無法聽聞這對話,昆莉亞在此間,感無比震驚,更有惱怒——她感達米安費雪雖未伸手,卻在驚擾王女。

“不。”厄德裡俄斯偏過頭。她的身體顫抖:“不,費雪,是您不應該再錯了。”

他沒有發表意見,只仍看她,很深,道:“只要你改變主意,隨時來找我,厄文。”他向前一步,昆莉亞拔刀出鞘,擋在他面前,他的步伐停了,影卻灑來,在禮樂的歌聲中,聲音亦然。

“我們可以在一起。”他道,聲音因強烈的願望發顫。“不!”厄德裡俄斯驚呼道。

昆莉亞上前一步。她知道維格斯坦第在她身後,護住了王女,故直接與達米安費雪對峙。她與他身材相近,完全擋住了身後的女人。

“注意您的言行,達米安費雪殿下。您是在和拉斯提庫斯陛下的繼承人,他親自欽點的攝政王對話。”她低聲道:“若您已無對女神的尊敬,也許還記得您父親的權威?”

他微笑,悲傷而諷刺。

“我向您保證我記得的比您想象中多,也比您想象中準確。”他輕聲道:“我對父親,對您——對她,都只有尊敬,且我永不會像我的兄弟一樣,拿父親和厄文之間的事,來威脅她。”

她面色一變,見達米安費雪的笑容更為純潔清明,卻更有說不出的詭異。

“那是她的天性。”他道,像描述一隻動物。這不是她的錯。

她幾難控制拔刀的沖動,不知身中竟會有如此暴烈的慾望,對著一個她曾經同情的年輕男人。她見他低頭行禮,繼而走向室外,帶走一半貴族,像撕開了一個圓形的一半。她回頭,見維格斯坦第和厄德裡俄斯站在一起。王女捂著腹部,面色蒼白,眾臣子不敢望她,唯等待結果。

“禮畢,諸位可自行離場。”維格斯坦第道,扶著厄德裡俄斯的肩。眾臣猶豫片刻,他又道:“請諸位離場。”眾人遂動,跟著達米安費雪的隊伍,像是也隨他離去了般。

“昆莉亞。”她愣神看著,忽聽到身後有人虛弱叫她。“殿下!”她回頭見厄德裡俄斯倒下,飛身去扶,碰到她身體瞬間,便感血水從王女身下浸潤她手指。她脫下外袍,將厄德裡俄斯包裹懷中,不曾聲張,從別室,奔出會議廳。

‘花園宮’中,總有花園等待。花樹的雲影照在昆莉亞飛奔的身影上。她感厄德裡俄斯的手指松動,身體顫抖,在她懷中啜泣。

她難掩吃驚:前時,雖在分娩時,見過王女哭泣,她從未見過她在清醒時流淚。厄德裡俄斯的悲傷似很少是私人的,此時卻難掩悲傷,痛苦地啜泣著。她心中酸澀,扶住王女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殿下多麼年輕!跟她相比,就像個孩子般,卻已是母親,已是眾人之長了……

她聽厄德裡俄斯在她肩上,低低地,模糊難聽地,叫一個名字。她心中一涼,不知如何面對。

進入內宮時,眾人驚訝。她抱厄德裡俄斯入內,簡練解釋:“殿下出血,幫她拿些換洗衣服,泡些藥水來。”當她將她放在床上,王女幾已睡過去,身體冰冷,面容疲倦蒼白。連日的勞累格外耗費她産後虛弱的身體。房內一時混亂 ,沉默雜亂的腳步此起彼伏。

只有一處,仍是冰冷沉靜的。她俯身在床邊,看厄德裡俄斯的面容,忽覺背後有目光審視她。她心中一動,猛然回頭,卻未見她想象中的敵意。

那藍綠色的眼珠望著她。昆莉亞愣神:嬰兒躺在搖籃中,睜著碩大的眼,平靜無聲地看著她。成人和嬰兒對視,那藍眼很快別開,看向床上。

女人躺在那,胸口起伏。嬰兒張口。她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渴望。昆莉亞沒有動;她感到那嬰兒似乎想要過來。

她是個多麼神奇的混合體。她心想:如此渴望又如此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