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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饒?”那女孩尖叫道:“反正不過是死,想讓我求饒——你們先上一個!瞧瞧誰跟我一起下地獄!”

天亮了。他騎著馬飛奔在重過黃綠色的幹燥原野上,四處可見散落的鎧甲兵器,人身俯在地面,身體赤裸,血跡已幹。他面色疲倦而迷茫,心已無法動作。他見那幾個士兵圍著一個女孩時,天似已近正午,色彩極純淨,高草遮掩中,隱約可見女孩破舊的藍襯衫,頭發似火一樣紅。

他面色恍惚。先前既已見米涅斯蒙,他本不應奇怪後來還會見到她,但真實看她出現在原野上,如此年幼,瘦弱卻堅強不屈,還是心生恍惚。他從背後來,坐在那馬上,看那四個士兵面色兇惡卻懦弱地商議著,俱怕自己會受唯一一處致命傷。草葉遮他的眼,他看那女孩,心中念她的名字。

卡涅琳恩。

“洛蘭!”那女孩回頭,面無驚喜,只有絲激動。他心中不慣,奈何那四士兵來尋短見,拔出擊馬槌就向他來。那馬兒自不吃虧,轉身便跑,他反身跳馬而下,踩在一人臉上,那血肉模糊,頭骨開裂之聲令他反胃。草遮視野,他展臂橫掃開眼前黃葉,黑發揚起,鞭一般砸在來人面上,繼而抬腿轟倒側邊來的第三個。

那馬兒在他身後歡快,若無其事地跑著。他將那士兵的氣管踢折了,又將前一個穿顱而過。這事對他來說,應是很容易,很簡單的了,他卻感動作沉重,每次疲倦。記憶追著他,在他腦海中紛紜湧起。

最後一個,見狀,自然要跑;他速度快,已出了幾十米,他心中厭倦,不欲追,那女孩卻不讓。

“死!”她用那清脆,尖銳的聲音,篤定地宣判道。他心中一顫,見她從草叢中跳出來,擲出一塊圓石。石塊分毫不差地命中那男人的後腦,他像只被打中的鳥,一聲不吭,迅速地跌落在秋草中,不見蹤影了。

風將這女孩的紅發吹向他。他低下頭,同她對視,嘴唇張開,神情恍惚。她的藍眼如他記憶中般灼熱而富有魄力地看著他,只在這現實的純粹和童真中轉換著。

“怎麼回來的這麼慢,迦林姐的寶寶都已出生啦!”她斥責道。他動了動嘴唇。

“……是麼?”他聲音酸澀:“她還好嗎?兩人都……平安麼?”

她重重點頭。那匹馬此時已回來了,乖巧,絲毫不引人矚目而便如同馬般跟在二人身後,饒有興趣地看著這說話的女孩。她作為一個孩子,一個人的精力充沛引人注目:身上的傷和塵土表明她定是在接連不斷的趕路途中,腳下的鞋已破了洞,腳趾磨出了血,先前還受那生死威脅,情態如今確絲毫不見怯弱,時刻飽滿而專注。年紀是最小的,但從出現的第一刻起,就成了這一人一馬的領頭,自然之至,那藍眼同鷹一般,時刻觀察四周動向,在言語間領他們避開哨兵。

“平安,已進山洞裡了。大家都在裡頭。”她抱著手臂,不無驕傲而全然如事實道:“你得好好感謝我。要不是我發現得及時,全村人都已死在了那,不要說迦林姐和她女兒了。”

他面露詫異,那匹馬亦然。一人一馬神色複雜,那女孩猛然轉頭,顯出些成熟後的童真,抬手道:“對!是個女兒……!”

她往他身後看:“說來……阿明和喀朗呢?”

他別過頭。“路上忽遇官兵,我先讓他們藏在森林裡,後來走散了。”他低聲道。她罵道:“多危險!你真沒用。”他沒反駁。

“沒用!”她數落著:“迦林姐就不應該跟你結婚,不應該選你做丈夫,甚至,我們不應該來這兒……”

他在她背後聽著。她怨恨地數落著四周的一切,道路蔓延向上,走過平原,到了海邊。

“廣陸人……沒完沒了地打仗,做惡……”她憤恨道,踢開路邊的石塊。他的眼追著那石塊滾落山崖邊緣,推開最後一叢秋草,向灰藍色的石壁下去——向那波光閃耀,深藍無垠的海上去。他們沿著海邊山崖走,一目之外就是無遮攔的海面,送極自由廣闊的氣息。人看著,幾願跳下,化作其中白浪,或做小船一艘,行至海邊,就此出行。流動的銀藍和不動的白黃對在人眼中,持續不斷地引起這慾望,或僅僅,對這慾望的贊嘆。那馬也看著,緩慢而有節奏地跟在他身後,不時,石頭終滾落下去,他心中一動,分唇道:

“別踢了,卡涅琳恩。”

她回頭看他。自然,眼神問著,為何叫她的大名。他無奈,哀傷地笑了。

“小心砸到東西,阿紅……”他試探叫道。這名字並不錯。他們再上了一個草坡,邊緣極高,蓋過四處土層,他因此唯見那天空無暇,其下,最遠的海在無雲天下呼吸,一望無際,略無屏障,他卻向前,深深看著,最終從眼角光亮的錯覺中,終尋找他想見的畫面。極小,只有朦朧的輪廓;一個存在心靈中的點。

一片陸地。他眯起眼,心中充滿哀愁。馬在他身旁靜謐著,只是那女孩,張放地走到他身邊,也隨他看海上,皺著眉。

“我們的故鄉,和廣陸完全不一樣罷,洛蘭?”

她問。他垂下頭,眉目哀傷,只面露微笑,輕輕撫了撫她紅發鮮豔的頭顱。她不愛這這樣,但這瞬他的慈愛和長輩姿態都是毋庸置疑的,來自他的心,因此她接受了。

“嗯。”他酸楚道,看面前的陽光,而不是心中的黑暗。

“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啊?”她問。他無法回答。

——噢!

女孩驚叫道。她再度充分發揮了那主人翁意識,猛力來拉扯他。

“這馬怎麼了?”她用力,大聲質問道,似用斥責來指揮這馬。他一聲不吭,雙手扯著馬的韁繩,但那馬兒,發了力氣,搖著粗壯的頭頸,黑鬃在陽光下閃光,晃動。

“他累了,不願走了。”他轉頭對這女孩說:“我帶它去吃點草,喝點水。你在這等等我。”

他說完,不等那女孩說話便離開。他不敢回頭看她,因知道在這夢境中分離,未必能再見,心中糾葛異常。“小心點!”他聽她的聲音,幾乎落下淚來。

馬將他向下拽,他的步伐沉重,依依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