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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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劍是超凡出眾的;誰也不能說出其中那一縷帶著水色卻又無比熾熱的清藍從何而來。劍不是一柄大而恐怖的劍,也不是一柄優美精緻的劍,譬如和其並列,馳名天下的另外三劍之二:它長短適中,短於修長,長於隱秘。它的藍中帶著無暇之心般純淨透明,然人眼見到多為其刺目,仿見陽光熾目的蒼天般移開眼。如此一切都被訴說:一顆純潔心靈的破碎不似初時光滑,千萬碎片中每分都綻開尖刺。
自他獲得這劍的第一天,他便寸步不離它,將它作成一種無可反駁,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徵。沒有任何其餘人能碰它而只能在投身戰場前的一刻瞥見它閃過天際的明亮藍光,像奪人心魄的明亮藍色流星,目眩神迷,繼而是身變魂,萬事搖蕩,心似雷鳴……化身為龍……他不允許其餘任何人碰它,而只同他虔誠的崇拜者和畏懼者談起它的感觸——劍,這冰冷的明石劍身下含著火焰,他說。不像其餘任何刀劍當人緊握著它它是滾燙的,只有真正的王者——流著那真王之血的龍心,能承受它。小心些,他微笑,空中像綻開猩紅的花束;他的俊美像鋒利的刀,割開人的咽喉,使人在困惑中無言。他說這劍可以從指尖開始融化任何不合格的男人。
但他是從一個女人那兒獲得這劍的。他記得她臉上濕潤的夜霧,當她閉眼的時候她的神色寧靜,倒不是不可以引起人的畏懼,但當她睜開眼睛那雙綠眼睛中總是含著淚光,則平添脆弱,令人不齒了。他記得她如何走到他面前,捧著這柄藍劍,夜風吹開她的黑發。他對那晚上的記憶,最終只剩下她的模樣,但她的心,不在他身上。為什麼她始終如此憂鬱柔軟?他不知道。大廳中燈火閃爍,人群歡笑,她的眼黯淡著。
他聽見她嘆息,只有那寶藍的光芒,向他升起。
我的孩子,她輕聲說: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一柄藍色的劍。”他玩味道,伸出他被有紅鱗的手撫摸那劍的紋路。一把如此小而顯脆弱的劍對他來說有什麼用?他按壓它,像要摧垮它,同時,壓迫她。但就在他落下手指的瞬間他意識到他已喜歡上了這禮物,因它感到其中的熱度和熾烈。
他停了手指 ,深深地,思量地看向她的眼中。沒有人看見,這是她們之間的秘密。她面露虛弱而真摯的笑,放了手。他伸出手,接住了那劍。
他仍笑著。某個方面他希望能像第一回用他的笑容恐嚇她,但這更是個僵硬的笑,他無法欺騙自己,去否認裡面沒有一絲被她影響的傷感。但如果人沒有看到,天沒有看到,那就不存在。空氣中飄蕩著清脆,虛幻的水滴聲。
他說您不是方才教導我,要遠離鬥爭,以及殺戮——母親。
他扶起這柄藍劍,讓它華麗瀟灑地綻放在他手中。
為什麼您送我一柄劍?
他以為她已想好理由,不曾預料她竟有這樣惘然的神色,像也在困惑。他注視一片金粉落在她面上,那瞬間在他記憶中,久不褪色。
“……我見過最奇妙的礦石……”她輕聲道:“天中降落的火焰……”
這舉動當然無可避免讓人覺得是自投羅網。他後來試圖在她面前揮動這柄劍;他試圖對她揮動這柄劍,讓她知道自己的錯誤,尤其是當他來勸說她放棄選擇她的情人,而重新選擇他時。他沒有放開這柄劍,盡管那時它不再是榮耀的證明。握著這劍,他曾被狼狽不堪地擊倒過一次,征服和威嚴不向從前那樣容易,但他愛它依舊。
“為什麼你不選擇我?他幫不了你——那些男人更是害你。”他告訴她:“只有我和你,才是一邊的……”
她的窗邊放著一叢剛折的丁香——她一定喜歡丁香。但孛林,這座城市不盛産這種花,但他的城市,靠近南海的喀朗閔尼斯,卻多見此花。有時他身穿華麗的王袍同附庸的群臣經行夜色海邊,看到這種花從山崖上傾瀉而下,他便想到她。有時候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他會想到他可以摘下些送給她——但為什麼?他永遠不會這麼做,也知道這種遙遠的植物是誰送來的,自然,他的心中沒有嫉妒,只有嗤笑。
窗外高懸著月光,照在梅伊森克黛因幽暗的湖面上。他感到手上的藍劍,緩慢地,竟冷了,像在這月光中睡著。
她轉過頭,看向他。望進他的藍眼中,他失了言語。他感她的手指輕輕撫碰著他手上的紅鱗。
——我沒有送你一柄劍。
她柔和,悲傷道,在這個瞬間,只注視他了。我也沒有鍛成一柄劍;她說。
她說當她在孛林的湖水中發現它,它就是如今的模樣。她只是給它渾身的尖銳撞上了可以持握的護手。“我無法改變它。它天生就是這樣藍色的劍,如此尖銳,清澈,從內部開始破碎……定是從天堂降落的火焰,越是受損,越是劇烈。”她看著他說:“為什麼我送了你一柄劍……”她說,不。她沒有想送她一柄劍。
——只是我看到你,就覺得它很像你。
她抬起手;月光靠在他的面頰上。
“我還是想送你一件合稱的禮物,”她柔聲道:“卡涅琳恩。”
他握著那柄劍;他始終緊緊握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有放開。那是匆忙,混亂,爆發的一生。他在子孫的環繞下死去,葬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下,死後那柄劍離開了他,而忍耐就此接受。在生命末期他半身不遂,受衰老折磨,但那像玫瑰般的笑容時而綻放在他面孔上,仍像過去般震懾著他的敵人,而他一生沸騰的痛苦就隱藏在這笑容下。他體味的不是一個輕松,自在的人生,但所有的忍耐,加起來,都沒有那一刻他要忍住眼中的淚來得艱辛。
月光照著他凝固的眼,裡頭的藍幹燥清晰。他在這淚水的湧動中嘗到了仇恨——啊,心說著,你怎麼敢讓我這樣動搖——怎麼敢讓我這樣痛苦——怎麼敢讓我這樣悲傷?但他一動不動,因為他不是不知道,他給其餘心靈帶來的痛苦,悲傷和毀滅,即使無能相比,已應當讓他無淚無血。他看著她,讓月亮在他身上刻下印記,淚化作開裂的長石,落回他體內,綻開層疊的血。他沒有移開眼,記得她的面容。
她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風回答……
只有理解。不是其餘任何人,而是她理解了他——她看透了他。因此在很長的時間內,他都無法離開。他握著那柄澄藍而受損的劍,聽見月光在地面上綻開聲響,亙古難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