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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石頂傳來‘轟隆’,‘轟隆’的響聲。她聽見雪花和人體一樣‘喀嚓’,‘喀嚓’地落到地上,海浪在石洞外湧上潔白石山,陽光潔白刺眼。她什麼都聽得見。她聽得見靴子像馬蹄落下踐踏,身骨為之破碎。

她低下頭將自己埋在這具冰冷僵硬的身體中,渾身粘附沉重的黑血。她能看見成群的修士像黑白相間的羊群奔跑在雪地中,鐵作的獸不斷從甲板上降落追在她們身後,飛射的箭上綴著鮮豔的羽毛,流星般穿過這單調的白色世界將她們心中殘存的活力和熱情像醇厚的油彩般噴濺在畫布上。銀沙上的每一步都沾著足印;鳥用足跡作畫。

她緊握著他的手臂,脊背顫抖。

——那隻龍去哪兒了?

她能聽到。

——維斯塔利亞在哪兒?她藏起來了……安全!她是安全的,把我們拋棄了……

她能聽到。“‘封魂棺’在哪兒?”她能聽到。“我們不知道,大人,饒命啊——她沒告訴任何人——饒命啊!”

她抬起頭,石面巍然不動,但在她眼中搖晃,水汽從天頂滴落,像流著粘稠的血。人身落地,向前伸出手,這麼多美麗,可愛,年輕的女兒,呼喚著她。

——母親!

流星從背後穿刺,紅河汩汩。眼睛黯淡了,手指伸向前方。她咬住嘴唇,將頭埋在這具身體的胸口。

沒有聲音;這胸口寂靜無聲,充斥她腦海的仍是這海洋澎湃無感的韻律,沉悶盡頭倒下的人體。她試圖從這身體中感受什麼——感受她們隔絕的聯系,感受她們二人就可以維系的存在,但什麼也沒有。

——救救我。

她能聽見,而忽然她從棺中起身,帶起那些破碎的白花,黑血染透她的白袍。她沖出石門,快速,踉蹌而焦急地在銀池下的迷宮中穿行,明暗在她面上交替。她越跑越快,扶著潔白無暇傳頌往昔的牆面,眼中浮著焦急,恐懼,冷漠……

銀池中的水被不斷入內的人群激起。她氣喘籲籲,在入口處停下,聽水聲後傳來的人聲。

——‘封魂棺’就埋在這鹽湖下,黑荔波斯唯一不結冰的湖……放過我們吧,大人!這是我們唯一知道的了!

她緩步走上臺階,站在天井下,仰頭看從縫隙中透出來的銀光。

——只要那女人出來,我們就什麼也不會做。

“稍安勿躁。”一聲音笑道:“維斯塔利亞根本不在乎這些修女的性命,不過別這麼急。她甚至可能在聽。”

鹽池中像有魚跳起般飛濺修士跪落時激起的水花。她仍抬著頭。

“夫人……求求您了。”聲音渾濁哭道:“救救我們吧,別讓我們……”

她閉上眼。聲音同樂曲般繼續,直到最後一個樂章也結束,所有的樂手都茫然停下。她沒有動作。

“好了,開始吧。”指揮說:“別做太過火了,留下時間撤退,給那女人一個教訓就行。”他仍笑著:“‘封魂棺’遲早會是我們的,維斯塔利亞。如果你不想哪天在這島上被無聲無息地扔下海,若今天不改主意了,下次也歡迎你,到‘明石千宮’來拜訪我。”

她認出了這聲音;這是個龍子,靄深。她抬頭,嘴唇張開,但那陣聲音來得更快——樂章忽然有了個預料外的新節,不被手指撥動或嘴唇吹拂;被刀雪亮的滑動割斷琴絃,眾聲共鳴流淌,僅此一回,管腔粉碎,嘆詠震蕩,精妙自然,惜成之毀曾經造這些樂器眾多苦工!一根根明亮的血絲順音階流淌濺落,身體的紋理容器在共鳴時被轟然粉碎,一聲,二聲,三聲,四聲……十一,十二,十三聲,一個整波完成,第一聲慘叫和最後一聲慘叫融合在一處,埋在寂靜的潔白鹽海下。

血水淌落,她面前的銀光消逝,只有一層濃稠的血,從壓在石門上的人身中滴下,重複她眼前。

“今日就到這了,維斯塔利亞夫人。”靄深道:“不勞您親自動手,處理這些屍體!我們會將這些新死的美人搬道海岸邊,和我們那些寂寞不朽的兄弟們作伴。”他吹響號角,令道:“回航!”

她沒有動作。最後,所有的聲音終于都融化為鹽水的流淌,她才開始往回走,姿態如常。她不打算在三天內出現在外部,也不知道她究竟用了多久才走回墓室。她有些虛浮,只在抬眼時,又看見那棺材,見他躺在內裡,平靜如斯。一陣情感的湧動終於浮上她心頭,她邁步向前,終察覺凍傷的僵硬早爬滿全身,但略不在意。她走到棺材邊,伸手入那叢染黑的白花內,撫摸他的面頰。他看上去是如此的莊嚴,俊美,此時在她眼中有著無傷無痛的寧靜,使她心生莫大,虛幻的祥和。她俯身擁抱他,像懷抱她的孩子。

“拉斯提庫斯。”她顫抖道,眼淚滑下冰冷的面頰:“我的兒子——我的丈夫——我的伴侶。”她將額頭靠在他的面頰上,長久沉默。

她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像有刀在刺她的身體,如對待先前那些修士。北海浪潮高湧,黯淡失色的白銀光彩鋪滿室內。她抬起手,撫摸他的下頷,緩慢,痛苦地將嘴唇靠在他的唇瓣上。

“她們跟你相比,什麼也不是……”她喃喃道:“沒什麼比得上你,沒什麼能讓我用你交換……不管多少人,不管多少性命……”

他沒有皺眉或者出聲反對;他躺在那兒,閉著這對優美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會對她說——你生病了——受了傷。他好像再也不會擁抱她或者安慰她,但他沒有反對她,這已經讓她感到安慰。她微笑起來,安靜地俯臥在那,靠在他沒有心跳的胸前。

“……不管誰的死亡,誰的痛苦。”她嘆息道:“再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