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池淵未語,只聽來人冷聲:“怎麼?容不得本宮見一見你的女人?你若有心要藏,又何故帶她出現在樓下?既已見了,又何必刻意躲著本宮,你這般花費心思,究竟是意欲何為?!”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來人說著,越發叨個不停,到最後,楞是杵在城門口質問起來。

一眾隨侍剛下城樓就見太子發怒,又得顫顫垂下腦袋,那世子卻不為所動,負手一派清風霽月,鳳眼直視前方,只道:“池淵,告退。”

“宋池淵!”一聲怒喝,喝得眾人匍匐在地,不停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

巍峨城牆下,寂靜無聲,宋池淵頓在原地,神色漠然,那眼中多出幾分空洞,餘下盡是寒意深不見底,須臾,他口中道出三個字:

“宋,微,歌。”

一如清風秋月冷冷清清,不覺夜色降臨,牆邊跪地的一眾人聞言,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個險些當場暈死過去,竟敢直呼太子其名,不敬,天大的不敬!簡直大逆不道!

這要是被東廠的人知道了,定要向陛下稟報,說這召南王府宋景珩以下犯上,豈徒造反!

自古以來,“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又言,“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再言,“男子二十,冠而字。父前子名,君前臣名。女子許嫁,笄而字。”

普通人尚且避諱指名道姓,更何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這是在睥睨皇權,輕視禮教,無視尊卑,更是對太子殿下的挑釁!

如若今日放過此人,那皇室威嚴何在?太子顏面何存?

隨行侍衛早已把握住手裡劍,只等著太子殿下發號施令,即刻將此僭越之人拿下!

‘啪啪啪!’,夜月無聲,掌聲清亮。

宋微歌眼中滿是戲謔與輕視,含笑走了幾步,鼓著掌,悠哉悠哉嗤笑道:“好徒弟!這內閣大學士教的好徒弟,竟這般全然不知禮數,看來姜老這太傅也無需在位,就留在內閣好生頤養天年罷了!”

“我一人之事,與師傅何關?”宋池淵眸光漸凜,寒意滲入夜色中,乍然驚人心起,“更何況,是太子殿下先起的頭,池淵年長太子三旬,既是親,亦是長,殿下未及人皇,池淵不涉朝政,我倆僅有堂兄弟之聯,殿下為何如此敵待?再者,姜太傅貴為帝師,皇上謹垂念尊尚,故奉敕雙位以待,殿下叫一句姜老不談,竟要師傅卸去太傅一職,竟是怪罪陛下識人不清不明,封臣不清不楚!”

他言之鑿鑿,立論惶惶,字字誅心,句句入骨,那跪地眾人暗中翹首,好一陣心驚出神,只聽他接著道:“適才殿下有此一說,那池淵也在此一問,當時在城樓上,為何不對我還禮?”

這一番獨論下來,終究是宋微歌有錯在先,他腦子一怔,身子一顫,氣得抖了抖,竟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心中甚至產生些許懼念,怕這人再咄咄逼人幾句,那該如何是好?

這想法極快閃過他腦海,寒風吹過,宋微歌下顎高揚,僵著臉,眼中恨毒了,嘴上淡定無波:“回。”

“是,殿下。”古芝芝柔聲應下,遂轉身,“備”字未出,月娘由長街碎步趕來,口中只念得:“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宋池淵回身,聽她猶豫道:“曾姑娘在月姬坊等著您,說,要謝您昨日雨中贈衣。”

她眼中見著太子,忙行禮,反倒對接下一事閉口不提,宋微歌眸中惡趣升起,一個眼神打過去,古芝芝立即道:“備!乘往月姬坊!”

那一個個隨行皆來自京師,如何知曉月姬坊在哪裡,正苦著臉不知去處時,那世子早已舉步而走,古芝芝見狀,低聲詢問:“殿下,這…咱們跟是不跟吶?”

月色漸晚,宋微歌一咬牙:“跟!”

由此,一人行,百餘仗隊隨,月娘落在最後頭,只見安陵橋上,中間一頂棗紅色寶塔轎,兩邊六尺紅羅孔雀對扇,丈高寶繡花對傘,金瓜,月斧,朝天凳等等,無一不備,無一不全,左右侍女遠接,垂首拉開轎幃,前後轎伕跪地遠迎,徐少卿等在一側,見那世子來了,掀袍跪地,拱手道一聲:“少卿來遲了。”

滿湖碧色磷光,宋池淵凝望來人一眼,湖水映在他眼中,碎出星辰無數,無聲,上了轎,問一句:“她在?”

“在,正等著殿下過去。”

徐少卿答完話,遠遠朝太子那頭行了個禮,古芝芝亦還禮,一行人由安陵橋一路直行,過錦繡坊,再進西北煙花巷,堪堪行過幾處,便是月姬坊了。

眾人到門外,只聽揚琴輕奏,亦如細水長流,泉水‘叮咚’,正聽得愜意,樂聲加急,恰如潺潺流水,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麗柔和。

宋微歌莞爾,“好一首明樂!真是婉轉動聽,不知奏樂之人為何?”說著,目光冷冷略過宋池淵,抬腳大跨步進了門。

“叮咚叮咚”,愁思漸起,樹影下,一縷薄風輕拂,宋池淵沉思幾許,耳邊妙音不盡,他垂眸,幾分黯然漫步進虹樓。

只見那千水臺上,一襲紅衣,美人搖曳著花梆步,左右橫行,輕攜一株鳳尾蘭,揮手漫漫,倩步轉身,起了法兒,回首,杏眸生媚色,眉間點朱鈿,輕揚,魅態叢生。

忽而,‘嗒!’,水鈸一敲,箏樂齊奏,伴著笛聲悠揚,美人玉臂輕揚,打出一個順風旗側腰迴旋立周小五花,那身韻精絕,步伐奇穩,頃刻間將樂聲帶入高潮,抑揚頓挫間,美人臥,好似醉看夢裡花開花落,少頃,美人笑,繯盡楚腰展芳華,清姿璇璇,衣袂翩飛。

那株風尾蘭不知何時散落一地,仿若荼靡,墜出滿地秋花點點,恰如那場驚鴻雨,一場淋漓一場醉,一場夢境生喜悲。

一曲將終,那世子眼中獨見她一人,依稀記得,她眉心一點紅,曾由他點綴。

而他身後痴著一片人,屏息凝神,只管魂不守舍盯緊臺上人,滿心滿眼的,只有美人一襲翩翩紅衣舞,嫣然繾綣,不知仙子為誰?

細思,疑是月下驚鴻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