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廢話,推出去!”四少奶奶簡直是暴怒,一眼不曾看她,斷然拂袖而去。

天曉得她當時有多羞慚,若非結伴而來的茹曉棠扶她出去,她就不會動了。人一激動就會辦傻事,她生平做過的最幼稚的事情就是那一樁,所以如今,事情不到十拿九穩的把握,她是不會冒然行動了。

忍耐,她輕輕對自己說。現時現狀,不抵抗才是最大的抵抗!除了忍耐,別無它法。

她這樣想著,神情就有些迷離,以至於定定地立在一株紫藤花架下不動了,直至一個纖細的聲音傳至耳膜,才回過神來,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翠官,正從後樓過來,見她在這裡出神,輕輕問了聲好丫!

月兒頷首回禮,移步前行,二人恰是同路,免不了有幾句客套,聽翠官說三少爺此時正在老太太那裡,她不由就怔了怔,老太太因為喜歡清靜,近來由前樓搬到側樓居住,她去四少奶奶那裡免不得要路過側樓,萬一遇上三少爺……

翠官見她足下見緩,茫然有些不解,但是很快反應了過來,心裡暗暗嗔自己失口,倒是月兒忽然又轉了心緒,為什麼要害怕遇見三少爺?難不成今生永遠躲著不要見著麼?

這樣一想,忽然有些醒悟,實在沒有道理躲避。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腦間跳出常映霞那種如遭雷擊的表情,這個印記的浮現,讓她更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衝動——她覺得自己非但不該躲著三少爺,倒著實應該見見三少爺。

這位乃風少爺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與他素昧平生,他為何橫豎與我不卯媲?

低頭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軟緞輕衣,想自己也是眉周眼正、軟軀纖腰的一個正常人,如何偏就使這個人這般嫌棄自己呢?

她越想越足下見緩了,然而儘管緩慢,還是到了側樓,她倒是想見著三少爺,叵耐這個人與她實在太無緣分,直到與翠官作別走到四奶奶的東樓,也不曾遇見誰。

進樓時,四少奶奶的丫頭鳳芽迎出來,說:“金家太太來探四少奶奶的病,現在裡間敘話,四少奶奶有吩咐,請姨太太且回,明早在來。”

如此最好,她應下,輕輕轉身去了,剛走上綠廊,就看到玉燈兒碎步疾行而來,老遠就喚:“少奶奶。”玉燈兒作速走過來,說林家太太來電話,要少奶奶回家一趟,太爺不大好了!

月兒一聽祖父不好,倒是一慌,回到荷花池也未作收拾,同奶孃一道向林家去了。

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世上的人家通是一樣,或多或少要有些不如意之處,林家太爺年近八十,因為患了一種老年人的糊塗病,神智有些模糊,一旦發病就揚言要發動兵變推翻老蔣,扶持溥儀恢復帝制。見女子不纏足便破口大罵,見男子不留辮子便上前採打,替林先生林太太生了不少閒氣,因此從不敢叫其外出,向日在後樓禁錮著。

月兒一路上擔心祖父,到家後,卻又不敢近身,怕祖父打她,她親眼見過祖父採打大腳丫頭,也親眼見過祖父拿住一身戎裝的戎長風,呼叫著說:‘俘獲老蔣了!孫文垮臺了……’這是前年春節的事,所以去年春節來拜年時,戎長風便不敢穿戎裝,刻意穿了一襲長衫前來……

想到這些,月兒就有些怯怯不前,畢竟瘋人無狀,瘋起來誰也招架不得。

然而她斷想不到,祖父今日絕無瘋相,亦不像臨近彌留之際,雖然氣若游絲,卻腦清心明,冷靜非常。她無聲無息地進去,祖父卻彷彿有心靈感應,弱弱啟眸,向她緩緩看過來。

“月……”聲音蒼老而微弱,沒有一絲瘋病的跡象,這種狀態令她驚愕,彷彿過去的瘋狀是假象的一般。

“月……”蒼老的聲音再次出現。

她怯怯應了一聲,猶疑而緩慢地走到榻前,祖父渾濁的眼睛看著她,氣息微弱但字字清晰地道:“命在它在,命亡它亦在……”

“噯。”她乖覺地應著。

‘命在它在,命亡它亦在,千萬保護!萬千保護!’這是聽了千萬次的話,也是祖父患瘋病後的口頭禪,家中人圖省心,但凡聽到祖父喃喃囑託,便好生答應,像安撫小孩子一般,誰也沒有深究過什麼,至於‘它’是什麼,一直沒有答案,父親說是指祖父多年研究的那些刻著甲骨文的龜皮骨片,別人也就不再深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