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過目後,雙眉蹙了一下,電文顯示黨派組織往上海派了不少人來,籌劃於下月中旬召開秘密會議,屆時阮生將要出現。

四爺放下電文,十分嚴肅地公佈了電文內容,最後授意抓緊時間布控,在海陸碼頭以及鐵路關口等各個角落撒網,下決心到時將黨派人士一網打盡,務必生擒阮生其人。

接下去是一番嚴密籌劃與部署,氣氛十分整肅,會議結束後已是黎明,戎長風回到自己辦公室,剛剛坐下,檢驗科科長盧連科敲門進來,手上拿著一份報告書,彙報說近日有新的化學制劑研發了出來,礙於四爺外出公幹不能簽發生產檔案,請四爺過目一下。

戎長風翻了翻那些報告書,沒有馬上簽字,他向闌放心底下人的工作,非要親力親為地看過之後,才肯放話!

此時見報告書上寫著該種化學制劑不僅適用於軍事方面,更可以廣泛應用於國民醫療界?本是一種書面話,竟惹得他皺了眉,將報告書向桌面一丟,說:“嚴禁誇大其詞,我們只服務於軍事,自顧尚且不暇,哪裡管得了什麼社會醫療!”

他到底不能放心,叫盧連科下去安排,過十分鐘他到後樓檢驗科親自看看。

十分鐘後盧科長捧著一件嶄新的醫護白大褂來請,戎長風自己拿過白大褂套在戎裝外面,到後樓看了一遍,果然差強人意,盧連科看出四爺臉色,忙陪著小心講解一番,一直講到外面晾臺上,四爺揹著手立在晾臺的石灰膏闌干前,本闌悅,恰又看到樓下有送菜的農夫由門禁老兵帶著走進來,推著手工造的木輪車,停在大餐廳門口。

樓下卸菜的農夫並未注意到樓上鷹隼般的目光,只是臨去時看到對面樓上穿著白大褂的人,人高馬大,氣勢凌人,白大褂裡穿著軍服,領章上綴著的軍銜在朝陽的照射下熠熠發光。雖然離得遠,可也叫人生畏,卸下菜急急推車走了。

四爺一直立在陽臺上注視著那個人,直到其離去,他才離開晾臺,下了樓,往餐廳那邊走去。

羅副官恰站在那裡立著,四爺過來,在餐廳前停下。羅副官以為他要說什麼,可他停頓一會又繼續往前走,腳步加快,似乎發怒。

而不遠處的門禁老兵注意到四爺在向自己走來,主動迎上來,面帶笑容。是一種帶著懼怕的笑容,他似乎從四爺大踏步的腳步和嚴肅的表情中讀到了恐懼。果然,四爺衝到他面前,二話不說,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罵:“是誰讓你放外人進來的!”

老兵捱了打,動也不敢動,說:“那、那是附近菜農……”

四爺早已揚手叫他滾,吩咐羅副官馬上派人跟蹤那位農夫,翻一翻他的老底,設若稍稍與農夫身份有出入,立刻抓進班房審訊!

難免是太過警惕的,不過這也是涉密機構必須具備的警覺性。

他沉著臉回到辦公室,燃起雪茄時,又開始深思阮生這個人,可以說這是他從事諜報工作來,遇到的最狡猾的敵人,也許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要全力對付的就是目前的兩個人物:一個扶桑,一個阮生!

關於阮生,此人確實詭譎,包括黨派人士也甚覺神秘,茹曉棠早先就已聽過這個人,組織內對其的稱謂較57號要尊重許多,常稱其為‘阮先生’。

確切來說,阮先生是她們黨派的最高領袖,是居於戎三少爺之上的人物,大姐曾學琴沒有見過這個人,據說戎三少爺也未必見過此人真身。

但是黨派是如此神秘,除卻她這樣的下線成員是透明人而外,上面的每一位成員都是迷霧,誰也說不清誰是誰。多數聯絡都是透過電臺與手信,即使真正面對面,也未必曉得是一條戰線上的同志。也許阮先生遠在天邊,也許又近在眼前,也許是男,也許是女,也許年輕,也許老邁,再也許組織中的大姐曾雪琴或者戎三少爺就是‘阮先生’,也許某位赫赫有名的政要商賈是暗地裡的‘阮先生’,甚至於阿來或者洋鐵鋪看門的那位老者也有可能是‘阮先生’……

總之組織太過神秘,她永遠不可能參得透,也不願參透。

在這種壞境下,知道的事情太多,無疑是一種危險,她已經加入黨派一年多,自百樂門舞廳‘抄共’事件發生後,組織一直沒有給她安排過具體任務,為了打掩護,舞女還繼續做著,另外曾雪琴為她找了一份在洋行做抄寫的工作,生活看似是平靜的,但是她總有一種憂慮壓在心頭拋不開,那便是戎三爺的組織身份為她所知道這件事。

事實上,全上海目前只有四人曉得戎三爺與組織有關聯——曾雪琴、阿來、五金鋪看門老者以及她茹曉棠!

對於一個無意長期從事黨派工作的人,知道太多內情無疑是一種負擔,她總是有一種岌岌可危的惶惑感——戎三少爺會不會為了身份安全將她滅口呢?

自然是極有可能,一種黨派的成長與發展要犧牲多少人,一種信念的維護要委屈多少人,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打心眼裡沒有所謂的民族大義精神,她也不想譜寫史歌做英烈,她只想安安穩穩過小女子的生活,她不想為那些摸不著炕見的理想信念犧牲自己!可是有些事情她橫是做不得主了,包括她個人的生命與自由!

她是在一個午夜失蹤的,戎三少爺的安排。

但是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裡,她無法清晰地憶起失蹤的過程,也無法反感戎三少爺的作為!在她失蹤前有一個場面太深刻了,以至於永遠覆蓋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包括恐懼。

失蹤前夜,茹曉棠參加了一場有生以來最為盛大的酒會,那是一場高檔的西式派對,地點在市政宴會大廳。

派對下午四時開始,服務員端著酒水穿來梭去,國人、洋人、政界的、商界的,但凡有些名堂的人悉數到場,包括戎長風以及他的太太金鶴儀。

而茹曉棠等人作為外邀舞女,由金大班帶領,在側廳侯場。

晚上八點鐘,舞會開始,茹曉棠和眾舞女出場時,舞會已經進行了一半,舞池裡燈紅酒綠,樂聲靡靡,一對對男女旋來轉去,她顧著巡梭戎長風和他的太太,也就沒有留意場子裡的人。猛然看到大姐曾雪琴與阿來時,她幾乎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樸素沉穩的大姐曾雪琴打扮的如同豪門闊太太一般雍容華貴,而一向沉默寡言的阿來竟一反常態,變為一位油頭粉面、倜儻的富貴公子哥。

他們沒有與她談話,也沒有向她看過來,當然她也明白,故很快移開了眼。

當與鐵道處馬處長交臂共舞時,她無論如何收不迴心神,叵耐馬處長十分健談,一面跳舞一面問詢:哪裡人氏、今年幾大、父母健在否等等,她賠笑敷衍著,胡亂回答幾句,正說著話,突然看到門廊那頭,穿西式制服的侍應生正引著一眾客人迤邐而入,當先一人被人眾星捧月般簇擁,格外醒目,其人年不過三十歲,但架勢煞是引人注目。

她見過的人中,相貌可以稱之為驚人的,女的莫過於月兒,男的便是眼前這位男士,說他英俊算是淺薄的,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此人的風采相貌,乍然一見,竟如神祗!

不少人見了他都圍上去,跟他交頭接耳,俯首笑談。馬處長見她注目那裡,便告訴她,此人就是下午在這裡搞派對活動的主人、鼎鼎大名戎某人的三公子、中華船務商會會長戎乃風。

茹曉棠一驚,重新向那裡望過去,在司儀和秘書的引領下,戎乃風分別與舞會上的很多人一一握手,包括曾雪琴和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