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對於一個唐家堡的子弟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一個維繫上數百年的龐大世家,自我造血早已成為一種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本能。在這裡衣食住行和修煉,學習的機會永遠是不會缺的。只要你自己努力,發奮,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能讓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唐門子弟。

唐輕笑當然很努力,很發奮。從他記事開始,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聽三娘講述唐門在江湖上的各種事跡。每當三娘說起那些或明的。或暗的手段,將各路江湖勢力,江湖好漢們或是cāo弄於鼓掌之間,或是擊潰殺死在輕描淡寫之下,三娘那隻僅存的眼睛就會放光。每當說起那些江湖中人如何對唐門的暗器和毒藥聞風喪膽,她那沙啞難聽得像銼刀一樣的聲音也會嘹亮起來。而這時候唐輕笑也會聽得很高興。很激動,心裡也會想象著自己今後某一天也能像這些族中長輩一樣,為唐家的威名再添上一絲光芒。

從小他就練得比任何一個同齡的唐門子弟更刻苦,更用功,只為了將自己打磨成一道最鋒利最尖銳最能名震江湖的唐門暗器。而他所展現出來的天賦也確實遠超任何一個同齡的唐門子弟,無論是什麼樣的輕功,暗器手法,毒藥配方,偽裝技巧,他都能過目不忘,都能熟悉得比誰都快。每當三娘看到他的進步,那張被毒藥腐蝕得和揉皺了的砂紙一樣的臉也能泛起一些溫柔和自豪的sè彩來。

當然,三娘也會偶爾不經意地提起她的大哥,也就是唐輕笑的父親。每當這時候她的聲音就會變得很難聽,那銼刀一樣的聲音有時候會緩緩的,輕輕的,如同一個老人在打磨一個兒時玩具一樣的溫柔,忽而又突然尖銳刺耳,像一個暴躁的學徒拼命折騰讓他為難的材料。每當這時候唐輕笑也會聽得很難受。

他們這一房人丁單薄,好在他父親很聰明,很能幹,被唐老太爺收作了內門子弟。這是所有唐門子弟莫大的殊榮,他們會得到老太爺和老太太的親自教授,每一房只有一個人能有此機會。他們每一個都會成就一身高深莫測的武功,登峰造極的技藝,但凡踏足江湖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那些驚天動地成為江湖傳說的唐門事蹟基本上都是出自他們之手。

不過相對的,每個內門子弟要負擔的責任和義務也比其他唐家子弟更重。比如,他們的婚事就絕不會只是他們自己的婚事,而是唐家堡的婚事。

這個其實很正常。江湖是講拳頭的江湖,更是講關係的江湖。單純讓人害怕那就只是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瘋狗,毒蛇,必須要和足夠多的其他人有關係,有足夠多的共同利益,才是一個巨大世家得以存在的根本,而聯姻永遠是維繫各方關係中最簡單,也最有用的一種。每一個唐家內門子弟都是唐家堡的一份足夠重要的力量,自然也就是一種足夠重要的籌碼。而他們被唐家堡灌注了那麼多的心血。也確實該承擔起這份義務和責任來。

但是唐輕笑的父親卻對此很抗拒。他似乎是早就結識了一個女子,相互欽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願意接受唐家堡給他安排下的婚事。最後還是老太爺親自開了口,他才不得不同意了這門婚事,入贅到了唐輕笑的母親家。那是唐家意yù將那家徹底納為外圍家族的意思。

但是唐輕笑的父親並沒有這個意思。他一直沒斷掉和那女子之間的關係,經常流連在外,唐輕笑的母親也一直鬱鬱寡歡。生下唐輕笑後沒多久就病逝了。唐輕笑的姥爺最為疼愛這一個女兒,為此也氣得生病而死,唐輕笑的幾個舅舅瓜分完家產後藉此斷絕了和唐家堡的關係。重新找了棵不遜sè於唐家的大樹,把尚在襁褓中的唐輕笑送回了唐家堡。

而唐輕笑的父親卻從此消失了。似乎是他察覺到老太爺早有除掉那個女子的心思,居然就從此再也沒出現在唐家人的視線中。帶著那女子一起消失不見。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他也真沒有辜負老太爺和老太太的教導,連唐家的訊息渠道也打聽不到他的絲毫蹤跡。

唐輕笑父親的離去似乎也帶走了他們這一房的所有運氣和希望,二孃強行加快了研製一種火藥和劇毒融合的新暗器的速度,希望藉此彌補些許唐家堡受到的損失,但是在最關鍵的實驗中出了岔子,炸開的火焰和劇毒將幾乎所有人燒作了一片枯骨,只有最外圍的三娘活了下來,但也被燒去了半邊臉,一隻手一隻腳,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阿笑。要爭氣,要做一個最好最出sè的唐家子弟,給我們四房爭光。千萬別像你爹那樣。”

三娘躺在床上,嘶啞著喉嚨用那銼刀一樣的嗓子掙扎著磨出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唐輕笑已經十一歲。三娘那隻僅存的枯枝般的左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乾枯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指已經扎進了皮肉裡去。那些殘留身體裡毒素一直折磨著她,將她的血肉元氣慢慢消磨殆盡,臨死的時候她看起來已經和一具骷髏無疑。

這最後的一個親人的最後一句話,和手腕上的刺痛一起一直延伸進心裡面,再一次將他的決心錘鍊得如鋼似鐵,再不會動搖分毫。做一個最出sè的唐門子弟。做一隻最出sè的暗器,這個信念就此和他的生命融為一體,再不可分割。

是的,只有這樣,才能彌補起那個不知所謂的父親留給唐門的汙點。

唐輕笑確實是很恨這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不過並不是恨他氣死了母親,恨他對自己不聞不問,而是恨他背叛了唐家堡。身為一個被老太爺和老太太青眼有加的內門子弟,卻做出了唐家子弟絕不應該做的蠢事。居然為了一個女人而背叛了整個唐家堡。

所以唐輕笑只有更加拼命地學習,更加不要命地修煉,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他就只剩下不停地修煉修煉再修煉。連老太太聽說了他的事後,也在一年一度的宗族大會上用滿是憐惜的口氣對他說讓他放鬆一點,他還小,用不著這樣幸苦。而唐輕笑聽到這句話之後只是更加的努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報答老太太的關心。

他並不是沒有覺得累,沒有覺得厭煩過。他畢竟才十一歲。很多時候他也會覺得鎮上戲臺上的東西很有趣,六房的小妹和七房的二弟整天去河邊釣魚捉蝦似乎也很有意思,茶館旁邊那個糖畫畫得很好看,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上次來唐家堡玩的那個蘇州表姐笑得很甜,聲音很好聽,真想再去和她聊聊天,或者就只是在旁邊看看她也好不過最終他還是拿起了暗器繼續練習,翻開了書本背起了毒藥配方,因為他很明白那些功成名就的背後其實都是無數汗水和枯寂澆灌出來的。

只是這樣的修煉還並不夠。三娘告訴過他,一個唐門子弟除了出sè的暗器和功夫等等技藝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心。只有人心才是最鋒利的暗器,最要命的毒藥。所以要成為一個最出sè的唐門子弟,一道最鋒利最要命的暗器,心xìng的磨練是必不可少的。唐門子弟在江湖上一直以手段yīn狠,要命著稱,他就必須要做到比其他人更狠,更要命。

當然一個人的心xìng並不是說狠就能狠下來,那需要磨練。唐輕笑還知道自己在這上面的天賦並不好,甚至很差,他九歲的時候看到一隻附近的野貓不小心被捲入疾馳的馬車下後他噁心,害怕,心煩了足足好幾天,所以他知道自己大概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但是一個出sè的唐門子弟怎麼能夠不狠?不狠,不果決,怎麼成為一隻最要命的暗器?他必須需要這方面的磨練。

首先他一定要殺人。

唐家子弟當然要殺人。而且要殺得狠辣果決,不動聲sè,猶如吃飯喝水一樣的簡單自然才行。這也需要練習。於是他首先把目標定在了那三房的那三個堂兄身上。那三個堂兄自從發現他們練了半年的手法唐輕笑只用了三天就比他們用得更好之後,就開始一直暗中找唐輕笑的茬子。或者在對練中下重手,或者想辦法剋扣他的月供和器具。這種不思進取的渣滓只會給唐家堡丟臉,成為磨練心xìng的第一塊磨刀石也許是他們最大的作用。

不過唐家子弟相互傾軋會是重罰。所以經過了一些安排之後,唐輕笑在看似順其自然的情況下撩撥起了他們的怒火,他們就悄悄地將唐輕笑引到了一個無人察覺的隱秘地方,再一擁而上飽以老拳。

他們動手在先,以眾擊寡。這樣就算殺掉他們也只是出於自衛而已,相信老太爺老太太那裡也能說得過去。但是不知道怎麼的,就算是頭上捱了好幾拳身上捱了好幾腳,已經眼冒金星分不清東西了,明明只要一彈指,這三個廢物渣滓就會成為三具連模樣都分不清彼此的腐屍,心裡卻還是有什麼在阻著,手裡那三隻腐骨針總是shè不出去。

連殺幾個人都做不到,還怎麼去做那名震天下的暗器?正當他心裡發狠,拼了命地要先把這三隻針shè出去的時候,就突然聽到了那個爽爽利利嘹嘹亮亮還帶著熱氣,好像蜀州冬rì裡的陽光一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