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唐輕笑的時候,小夏正在浸糞坑。

那時候他已經在糞坑裡浸了一整天了。只浸得頭昏腦脹,又餓又渴,好在天氣還暖和,他還勉強捱得住,甚至中間還打了個盹。

上面隱隱傳來師傅和那衙役討價還價的聲音,已經吵了快半個時辰,似乎是那衙役要十兩銀子才願意將他提上來,而師傅只願意出五兩。於是兩人就在那裡為了這五兩銀子的差價說來說去,一會兒那個說這下面還是個小孩看你年紀也是為人父母的了你也居然忍得下心啊,一會兒這個就說我們幹這一行累死累活還要守著糞坑也就是靠吃這點辛苦錢養家餬口養小孩,收你十兩已經是看那小孩著實可憐心生慈悲了你這老頭怎麼還挑三揀四得寸進尺簡直豈有此理。

剛開始小夏還去仔細分辨他們的話,後來就實在沒這精力和心思了。天氣暖和有個好處就是不會太冷,但是有個壞處就是會有蒼蠅,而這還是糞坑裡,小夏的頭昏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被無數只蒼蠅的嗡嗡聲給吵暈的,還有不時在他臉上爬來爬去,他卻最多隻能甩甩腦袋,但又越甩越昏,小夏甚至發誓如果誰能有辦法不讓這些蒼蠅去爬他,他寧願在這裡面多浸半天也無妨。

更多的還是蛆蟲。之前光線好一點的時候,小夏能看清楚這坑底的情況,然後他覺得自己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胃口吃飯了,特別是稀飯,粥之類的,他怕一看到就會覺得那每粒米飯都在活力四射地奮勇爭先翻騰湧動。這夏天的糞坑其實不該叫糞坑,該叫蟲坑。

最倒黴的還是偶爾從上面滑下來的新鮮材料,就算沒有直接落到臉上頭上,但是飛濺起來的東西也足夠了。

說到噁心,剛開始的時候肯定是噁心的,小夏幾乎被噁心得暈過去,但是在浸了這一整天之後反而沒了什麼感覺,可能是噁心得都噁心慣了。至於味道什麼的那就更不成問題,被扔下來之後的半個時辰之後他就再也聞不到任何的味道了。

如果師傅和那看守糞坑的衙役談不攏,那麼他就還要繼續在這裡面呆上一天一夜。好在那衙役不會讓他浸死,如果發現他實在不行了會將他暫時提上去休息休息,吃點東西喝點東西——如果他還能吃得下喝得下的話——恢復恢復元氣,然後繼續浸。這些休息耽擱的時間還要除開,直到全部一起浸足兩天兩夜。這是大乾律法上規定的,對於那些沒有度牒的野道士野和尚施法牟利的處罰。

就在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吐出兩顆趁機鑽進嘴裡的蒼蠅,決定乾脆再打個盹的時候,上面一個聲音傳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浸糞坑也能浸出瞌睡來。要不要我給你扔一床棉被下來?”

小夏抬頭,透過上面的蹲坑看,一個少年正站在上面捏著鼻子看著他。這是個很好看的少年,俊俏又秀氣,好看得有些雌雄莫辨。實際上小夏覺得是個少年而不是個少女,也是因為他覺得大概沒有少女能笑眯眯地站在男茅房裡和一個少年說話,尤其是外面還有兩個在為了五兩銀子爭吵不休的大男人。

“難道你經常看人浸糞坑?”小夏有氣無力地說。

“沒有。”少年捏著鼻子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就沒有人會浸出瞌睡來呢?我這不就是浸出來了嗎?”

少年很好奇地問:“那你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被抓起來浸在糞坑裡呢?”

小夏嘆了口氣,說:“城裡曾老太爺的小女兒最近犯了癔病,一天到晚胡言亂語瘋瘋癲癲,吃藥治不好,去請廟裡的和尚法師來唸經也不見效,我聽說了就自告奮勇地想去試試。結果原來那位小姐只是不滿意曾老太爺給她定下的一門親事所以才裝瘋的。後來這位小姐半夜偷跑來說要和我一起去闖蕩江湖,結果被家人發現。曾老太爺說我用妖法勾引良家婦女,就上報官府把我給抓起來浸在這裡了。”

“那你到底有沒有用法術去勾引那小姐呢?”

“當然沒有。我只是去陪那小姐說了半天話,誰知道那小姐半夜就偷跑來客棧找我了。”

“那你其實是被冤枉的了?”

“當然是被冤枉的了。”

“那你沒辯解?”

“當然辯解了。但是曾老太爺一口咬定又有什麼辦法,他乃是這嘉水縣最大的大戶,縣太爺自然信他不信我,都沒有去請廟裡法師來鑑別一下小姐是不是真中了法術,那就說明真相如何都不怎麼重要了。”

“那你怎麼看起來還浸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的樣子?”

“難道一定要痛苦流涕,哭天搶地,才是浸糞坑該有的樣子?”

少年哈哈大笑,說:“我只是聽說曾太爺府上捉了一個蠱惑良家婦女意圖不軌,還用妖法斂財的野道士道,被扭送來浸糞坑,所以專門過來看看,想不到還是個這樣有趣的小子。”

“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是小子嗎?”小夏抬頭看了看這個自以為不是小子的小子。覺得他也一樣的有趣。

“我不是小子。我姓唐,叫唐輕笑。”少年的笑容一收。說起自己的名字,特別是說自己姓唐的時候,眼睛在發亮。

小夏點點頭:“嗯,你好。我姓夏,名字麼,還沒想好。”

少年皺了皺眉,好像對小夏的反應有些不滿,他想了想,突然問:“你想不想報仇?”

“報仇?”小夏一怔。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

“對,報仇。”叫唐輕笑的少年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這時候,外面的爭吵終於得出了一個結果了。經過口乾舌燥的一個時辰的交鋒,師傅最終擺出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在這裡吵的時間越多,那剩下的時間就越少,時間越少就越不值錢,捱到最後那就一分銀子都不用出了。那衙役只得敗下陣來,答應五兩銀子就五兩銀子,收了銀子,一邊嘴裡還在唸叨著一邊朝這裡走了進來。

叫唐輕笑的少年也聽見了腳步聲,朝外看了一眼,然後就起身從那蹲坑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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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