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明天。”江長明儘量裝出一副輕鬆樣,不讓肖依雯感覺出聲音有啥異常。

“……去多長時間?”

“暫時還說不定,也許一月,也許半年。”

“……這麼長?”

“是啊,我好久沒下去了,這次下去想多蹲幾天。”

肖依雯那邊突然沒了聲音。江長明靜等了一會,肖依雯還是不說話,江長明有點急,他在猜想肖依雯此時的心情。肖依雯突然結束通話電話,竟連一聲再見也沒說。

江長明有點失神,在洗手間悵然地站了一會,就聽師母在外邊喊:“要不要帶上胃藥呀?”

這一夜江長明沒有睡著。腦子裡翻來覆去跳著幾個人影,每個都那麼清晰,又那麼模糊。早上他跟師母告辭時,眼圈竟是黑黑的。

由省城通往五佛縣的班車很擠,江長明趕上的這趟,正好載了一車外地打工回來的民工。民工們一上車,便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司機很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吵啥子吵,不想坐下去。”那人不服氣地嘀咕了一句:“我掏了錢的,咋了?”司機大約是讓民工吵煩了,惡狠狠說:“掏錢咋的,掏了錢我一樣攆你。”民工們不敢再嚷了。江長明感覺耳朵清靜了些。車一開,一股濃濃的汗臭裹著腳氣順風撲過來,直撲江長明鼻子。江長明燻得不敢吸氣。

車廂裡實在太悶了,天氣又很惡毒,才早上九點,太陽便曬得人冒汗。西北的天氣這兩天像是瘋了,氣溫每天都在三十八度以上。江長明拼命抑制著自己,不讓煩躁冒出來。坐這種車最怕的是煩,你越煩它越悶熱,心情便一下子壞得沒了邊。車子駛出省城,拐上了省道。江長明身邊坐著一中年婦女,中年婦女一邊吃東西一邊不讓嘴閒著,不時拿話問江長明,見江長明不搭話,她拿胳膊肘搗搗江長明:“喂,跟你說話哩,聽不見啊?”

江長明只好扭過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寒暄。中年婦女告訴江長明,她們是去青海拾藥材。“那地方,山高喲,天那麼高,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高的山,你呢,你見過嗎?”江長明努力擠出一絲笑,表示自己見過。中年婦女一下興奮了,“冬蟲草你見過嗎,我們拾的就是它,可值錢呢,不瞞你說,這趟出去,我們娘倆掙了這個數。”說著她叉開拇指和食指。

“八千?”江長明問。

“看你說的,哪有那麼多,八百。”中年婦女很詭秘的樣子,怕這個秘密讓同伴聽到,拿眼示意了下江長明,讓他別說出來。

“你們出去多久了?”江長明忍不住問。

“才兩個月,不長,要不是收莊稼,我才不回來呢。其實莊稼有啥收頭,都曬光了,怕是草也收不到。”中年婦女臉上掠過一層暗,顯然她覺得是莊稼害得她少掙了錢。

兩個人出去兩月才掙八百,竟然就能高興成這樣,江長明真心地同情起她來。在五佛待久了,他知道那兒的農民很苦,人均年收入也就在幾百塊錢。

“哎,喝水不?青海塔兒寺的聖水呀,說是消百病祛百災,你也喝一口。”中年婦女很健談,已把江長明當熟人了。

江長明拿出自帶的礦泉水,想想又沒開啟。尷尬地笑了笑,算是對中年婦女的感謝。

“那一瓶瓶多少錢?”中年婦女饒有興致地問。江長明說是一塊多,中年婦女媽呀一聲:“你的水又不是金子,騙誰呢?”她馬上不高興起來,跟江長明不說話了。正好她女兒在另一邊擠著不舒服,要跟她換座位,她便果斷地換了。

她女兒倒是寡語,江長明慶幸地看了這個年輕女子一眼,閉上眼睛睡起覺來。大約是昨晚沒睡好,江長明這一覺睡得還真踏實。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吵鬧聲將江長明驚醒,睜眼一看,顛簸的車子已停了下來。路上像是堵了車,司機罵罵咧咧地跳下車,看熱鬧去了。車裡一時大亂,民工們紛紛起身,擁擠著下車,江長明最後一個走下車子,一看已到了蒼浪縣跟五佛縣的臨界處。

路是被五佛縣的群眾挖斷的,路上還堵了幾輛三碼子,一根裹了紅布的長木杆子橫攔在路上。江長明來到跟前,就聽說五佛跟蒼浪的農民起了衝突,矛盾已激化到非常嚴重的地步。天氣大旱,五佛的小麥曬絕了,收都沒法收。眼睜睜望著晚熟的包穀和洋芋被太陽烤得著火,就是盼不到水。五佛在蒼浪的下游,要想澆水,就得上游的蒼浪放水。蒼浪也曬得著火,那點水根本就不夠用,胡楊河流域的水流量下降到歷史最低點,全流域都在鬧水荒。五佛的農民天天跑蒼浪,求情下話,希望蒼浪人看在誰都是農民的份上,多少給勻一點,不要讓太陽把包穀跟洋芋也曬絕了。蒼浪人自己都打哩搶哩,哪還顧得上五佛。眼瞅著包穀一天天耷拉下頭,洋芋曬得有氣無力,手一摸,秧就刷刷往下掉,五佛人絕望了。這毒的日頭,一天便曬下一個年成,何況高溫持續了半個月,人都沒水喝了,驢馬騾子曬得嘴裡冒青煙,大張著嗓子叫都叫不出。五佛人一狠心,就把公路給掐斷了。你在上游,水由得你,路由不得你,你不給我放水,我就不叫車過,要不講理誰都不講理。

兩邊的車子堵下了足有上千輛,後面的車輛不明真相,直往前竄,結果把路堵得更死了,頭都掉不過來。聞訊趕來的交警跟堵路的農民交涉,農民們眼裡冒著火,誰理論罵誰。江長明邊聽周遭的人議論邊往前竄,他對五佛有感情,一聽五佛曬成這樣,他的心不免焦慮起來。

江長明站到一輛卡車下,藉著卡車遮擋正午狠毒的日頭。他看到農民當中有幾個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過去打招呼,就見一行人在五佛縣長的陪同下來到路障前,江長明認出中間那位是五涼市副市長龍勇。龍勇先是問了一下情況,然後跟黑臉漢子說:“先把路障拆了,水的問題我們馬上協調。”

“憑啥,你咋不協調好了再讓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這是犯法。”龍勇耐著性子,跟黑臉漢講道理。

“犯法?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看你還能吃幾天官飯。”黑臉漢子一點不給龍勇面子,他身後的人立馬起鬨,叫囂著讓龍勇滾開。

“你聽不聽,再胡來我讓警察把你抓走。”五佛縣長急了,看樣兒真想叫警察。

“你敢,還由著你了!”人堆裡突然擠出一胖女人,聲音洪亮地罵五佛縣長。江長明一看,正是車上跟自己說話的那婦女。就見她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撲到縣長面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孃養的。”

人群譁一下爆出猛笑,這話在五佛地界上,罵人是最嚴重的。

五佛縣長往後趔了趔,沒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逼在了五佛縣長身上。“有本事你抓啊,往後退個啥,你跑這兒耍啥威風,有本事給我們要水去。”說完她拎出塔兒寺的聖水,灌了一口,把水壺遞給黑臉漢,“喝,這是聖水,就剩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陣鬨笑,江長明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臉漢的女人。龍勇大約是被胖女人的氣勢給嚇住了,不露聲色地退到人中間,一言不發。胖女人得勝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杆上,差點將木杆壓折。

太陽死命地曬,一股青煙從地上騰起,公路兩邊很快熱得站不住人了,人們無望地紛紛退去,四下尋陰涼,可哪有陰涼。五佛雖是二陰山區,但山上偏是不長樹,草都沒幾根。站在公路邊,你能清楚地看到蒼浪跟五佛的分界,哪兒綠斷了,哪兒就進了五佛。

蒼浪跟五佛不在一個市,要解決這矛盾,怕光來個龍勇還不行。局面一直僵持著,江長明回到車上,拿了包,車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著去五佛縣城,一邊走一邊看看五佛的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