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李延慶迷迷糊糊地想了一陣,總算想起來,這文官以知州之名擔任地方主官的先河,正是先帝郭威開的。

在後周之前,所有地方主官都由武將出任。

即便有文官赴地方出任主官,也須將本官轉到武官途徑,成為名義上的武官後,方能出鎮地方。

譬如已故的太師馮道,前前朝後晉時就曾赴地方擔任過節度使,他也是先卸去文官途徑的本官,轉為武官途徑的節度使,才能名正言順地執掌一州。

文武殊途,決不可混淆。

但在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後,逐漸開始有文官不轉途徑,而是以“權知某州”的名義暫時擔任一州主官。

這就意味著,文官的地位有所提升,武官的地位則是隨之削弱。

自郭威開始任用文官為地方主官,已有七年。

到如今,連西京洛陽這般要地,都開始由竇儀這等文官執掌。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且十分重要的訊號。

莫不成這持續一個多世紀的武人時代,終於要開始走上末路了麼?

這竇儀就是郭榮推出來試探天下武將的棋子?

所以郭榮才不計前嫌,不僅免除竇儀的罪責,還給他升官加職?

李延慶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仔細思量著竇儀升官這一重磅訊息背後的深意。

艾草的香氣在鼻尖盤旋,李延慶突然想到一個很關鍵的點時間。

郭榮提拔竇儀為知西京留守事的時機很微妙,恰好是京中所有高階武將都在淮南的特殊時期。

若放在平常,郭榮若敢行如此大膽之舉,以自己父親李重進、殿前司都指揮使張永德為代表的一幫武官,必然會入宮勸諫,乃至勸阻郭榮草率行事。

李重進、張永德兩人都是站在周朝武官頂點的大佬,代表的是全體武官的切身利益,即便他們不在意,也必須要強硬表態,這是他們的責任。

為了維持在全體武官、士兵中的威信,這兩位大佬寸步也不可退讓,除非他們甘願丟掉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威信。

但此時,李重進、張永德,以及禁軍中所有的高階武將,都滯留於淮南,對開封朝堂鞭長莫及。

開封朝堂此刻就是文官的天下,郭榮可以毫無顧慮地安排竇儀去接手洛陽。

想到此,李延慶不免感慨:郭榮這個時機抓得不可謂不妙。

但事後呢?他有自信應對周朝數千名武官掀起的驚濤駭浪嗎?

郭榮此舉是否有失妥當?他又是出於何等想法,行此危險舉動?

範質在其中又扮演何等角色?以馮吉為首的馮道餘黨是否有參與其中?

一時間,無數疑問在李延慶腦海中盤旋,令他難以入眠。

......

開封南郊的城南皇莊,郭榮同樣徹夜難眠。

最近開封城裡炎熱難耐,郭榮特意搬來城南皇莊避暑。

皇莊內有兩棟特製的“涼殿”,能夠消暑納涼。

涼殿依小河而建,殿旁裝有水車,利用水的動能,能將河水運送至屋頂,河水從屋頂沿屋簷化為水瀑落下。

水車轉動時,還會給屋內的機械式風扇提供動力,帶動風扇旋轉。

如此既能降溫,又能給屋內送風,可謂是一舉兩得。

這套涼殿的製作工藝傳承自唐代,唐玄宗當年甚至還建造了可以容納數百朝臣的超大型宮殿“含涼宮”。

不過如今戰亂連年,致使財政困窘、宮殿逼仄,城南皇莊的兩棟涼殿僅僅是小型寢宮的規模。

涼殿消暑納涼,又不用耗費多少人力,唯一的缺點,就是水車轉動,以及水流落下時會產生不小的噪音。

最近的日子裡,郭榮就是因為這擾人的噪音,以及心中的憂慮,整夜整夜難以入眠。

有時郭榮甚至要捱到天微微放亮,眼皮實在撐不住了,才能勉強入睡。

郭榮平躺在床榻上,腦後枕著內嵌冰塊的清亮瓷枕,雙眼出神地盯著輕柔的絲織床帷,耳旁忽的傳來符貴妃輕柔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