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仲景就跟在眾人身後,聽問邁前一步:“機在此,見過令公。”是勳也想要拱手致意,但是覺得渾身乏力,竟然連手指頭都不大抬得起來,只好眨眨眼睛,微微點頭。隨即下令,說你們都出去吧,只留張君一人,我有話跟他說。

等到屋中只剩二人相對,是勳開門見山地就問:“吾不忌醫,君勿諱疾——吾實何病耶?”

張機皺皺眉頭。略一猶豫,終於還是老實回答道:“令公學究天人,必不如俗輩惶急,吾亦不諱。疾疫實除。然按公之脈,澀弱深沉,上不至關,代脈如珠如絲,若隱若絕……”囉裡八嗦一大堆中醫術語。說得是勳瞠目結舌,完全搞不明白對方在講什麼——估摸那大概的意思:你的脈象好奇怪,就連我也摸不準究竟還有啥病。

是勳乾脆就問:“可得活……得痊否?”

張機嘆道:“世間本多奇症,恐非人力所能救也,然令公國家棟梁,必然百神呵護,但安養可也……”這病能不能好,你會不會很快就死,我也說不大準,只能看老天爺的心情啦。

是勳心說就算“國家棟梁”。也未必“百神呵護”,曹操還是一國君主呢,不照樣說掛就掛了?你又何必尋摸這些言辭來安慰我?

他最近心情本就低落,此番昏厥,竟然迷迷糊糊的,似乎在記憶深處又挖出了前世的情景。前世貌似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這人之將死,往往會產生幻覺,回憶遙遠的過往。再想到自己才剛甦醒的時候,腦子仍然昏沉沉的。差點兒連老婆、兒子都認不出來——貌似老年痴呆就是這樣的啊,什麼事情都撂爪兒就忘,但往往還能記得起陳年舊事……

自己這是快死了,迴光返照嗎?還是說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狀?天可憐見。五十歲還不到怎麼就老了?

想到這裡,心情更為低落,但卻並不表現出來,還假模假式地擠出一絲笑容,對張機說:“辛苦仲景——命在天也,亦無可懼。”隨即闔上雙目。說且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是勳醒來是在當日午前,黃昏時分,曹髦得信,竟然親自上門來探問,還坐在榻旁,握著是勳的手,眼淚汪汪地說:“祖姑婿善養貴體,設有不諱,國事誰付?”是勳一皺眉頭,心說這臺詞怎麼那麼耳熟呢?皇上你不必要親離成都來看老臣啊,派李福來就成啦——“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一決耳。君所問者,公琰(蔣琬)其宜也……公琰之後,文偉(費禕)可以繼之。”

其實曹髦就是那麼隨口一說,感嘆一下: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把國事交託給誰啊?然而是勳因此陡然就想起諸葛亮來了,忙問:“孔明如何?”曹髦轉過頭去瞧瞧,忙有侍臣回答:“諸葛孔明前亦罹疾,小恙耳,已瘳。”是勳一聽啥,諸葛亮沒事兒?當即朝曹髦點點頭:“臣若往見先帝,孔明可付大事也。”

曹髦說您別急著安排後事啊,張機神醫,必能救得祖姑婿的性命,你可得好好保養身體才好。好生撫慰一番,這才辭去。

是勳在榻上躺了大半天,仍然全身麻痺,脖子以下完全動彈不得,心知無望,於是摒退眾人,光把是復一個叫到榻前。先吩咐你取紙筆來,記錄為父自吊詩一首:

“昔在常鼎食,今亦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餚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國家日已復,兒女日已奘。高旻兮悠悠,大塊兮茫茫。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這首詩的原型,乃陶潛《輓歌詩》之二——第一首“有生必有死”,他用來弔祭戲賢戲志才了;第三首“荒草何茫茫”的後半段,則最早在營陵悼念王勝,隨口抄來以誘孔融。想想此生抄襲即以此《輓歌詩》為始,又復將以此《輓歌詩》而終,此亦緣法耶?

原作第一句是“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觴”,說我活著的時候很窮,都喝不著酒,沒想到死了死了,奠酒卻可滿杯。不過是勳位列上公,不可能喝不起酒啊,所以給改成了“昔在常鼎食,今亦湛空觴”。結尾部分為了表明自家身份終究與落魄的陶淵明不同,且有家國之志,特意塞了“國家日已復,兒女日已奘”一句,亦以示死而無憾也。後面那句“高旻兮悠悠,大塊兮茫茫”,則化用陶潛《自祭文》開篇的“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

是勳讓是復筆錄,是復不敢不依,可是抄完了就趕緊安慰老爹,說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阿爺尚在壯年,因操勞國事且偶染疫,乃須靜養耳,何必為此不祥之作?”是勳輕輕搖頭,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我恐怕去日無多啦。隨即叫是復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人云將死,必有譫語,然吾今神志清明,將有語汝,毋以為荒誕也。”

是復心說哎呦,老爹這是要交代遺言嗎?不禁又是悲哀,又感恐慌,且從是勳言辭之中,又聽出了幾分神秘——想當初關士起病歿,老爹把情報系統交給我負責的時候,我就大吃一驚,幾乎徹底重新整理了三觀,如今他又有什麼秘密要說了?

只聽是勳一字一頓地說道:“大道渺茫,人所莫測,或有千年後人,寄魂此世,汝可信否?”(未完待續。

PS:感謝“是彭定康說的”書友打賞,請放心,我會努力構思並且儘量創作出一個相對完滿的結局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