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愜意的傍晚,太陽落下之後的大山裡恢復了涼爽,一家人在院子裡閒話家常,小茜藉著最後一點天光看書。

看得久了,她揉著眼睛往遠處眺望,忽見山路上走著兩個人:“那倆人好像是往咱家來的?”

向東順著小茜的手指的方向,見到兩個搖搖晃晃揹著大包裹的身影,有些不確定又有些驚訝:“咋有一個看著像程叔叔呢?”

“還真是!”趙建業定睛瞧過去,認出了來人,一家人全站了起來,趙建業跟向東率先跑了出去。

程庭潤來了,帶著他的兒子程勉之。

程庭潤曾經在趙家住了十年,直到五年前才回到上京。在來到趙家峪之前,他是上京裡有名大學的歷史系教授,家裡還有海外關係。

也正因如此,十多年前才被下放到趙家峪。

趙建業遇見他時程庭潤不過四十來歲,穿著整潔的中山裝,在公社大院裡被一群群情激憤的人圍攻,指指點點。

趙建業動了惻隱之心,便提議讓人跟他到鄉下去,自己監督他改造。

那頭正愁沒處安置這人呢,聽趙建業這麼說,當即點頭同意。

也有人說:“不能這麼便宜他,應該遊街示眾才成。”

“便宜?”當時的趙建業滿臉不解,“誰不知道我們趙家峪山高路遠,地裡有幹不完的活兒,幹一天就得累趴下,你卻叫他啥活不幹就在路邊站著,到底哪樣才便宜?”

反對者說不出話了。

就這樣,程庭潤跟著到了趙家峪,在趙建業家一住就是十年。

趙家峪天高皇帝遠,跟外界還隔著難走的大梁,不管外邊怎麼鬧,這裡的生活依然平靜。程庭潤農忙時跟著下地幹活,不忙的時候就給趙家的孩子們講故事,他彷彿是一本永遠也讀不完的書,腦子裡裝著許許多多趙家孩子聽都沒聽過的新奇故事。

直到五年前,國家給這些被冤枉了的人平反,程庭潤才離開趙家,回到上京。

他就像昨天還在這裡一樣,一進院子就熟門熟路的坐在一個樹疙瘩上,看到小茜攤開的課本,笑嘻嘻的說:“小茜看啥書呢?長成大姑娘了。”

小茜滿是好奇的打量他,程庭潤便玩笑:“五年不見,不記得程叔叔了?你小時候可最愛聽叔叔說故事。”

“她前陣子出了點意外”,林紅霞笑著解釋,“以前的事記不大清楚。”

“咋回事?”程庭潤關心的問。

趙家人一番解釋,就此開啟了話匣子,五年的分別彷彿不曾存在過,這位上京來的大教授,明明前一刻還是儒雅君子,下一秒就彷彿變成了土生土長的趙家人一般,親如一家。

當聽到小茜努力唸書想要重回學校時,程庭潤毫不猶豫的豎起了大拇指:“大侄女好膽氣,正好你勉之哥剛參加完高考,這幾天就讓他好好輔導你念書。”

程勉之比小茜大兩歲,程庭潤遭難的時候他還很小,因而倖免於難,但這些年輾轉流落,也吃了不少苦頭。

程庭潤返城之後,花了兩年時間輾轉找尋自己的親人,只有小兒子程勉之重新回到了他身邊。

程庭潤本有一兒一女,女兒跟著妻子遠走西北,第五年的時候妻子病故,女兒下嫁當地的一戶貧農,三年前程庭潤趙到她的時候,幾乎認不出來。

父女兩個抱頭痛哭一場,女兒卻揚言此生再不回上京。

之後三年,程庭潤一直為小兒子上學的事情奔波忙碌,終於在今年,程勉之參加高考。

程庭潤此來,一是擔心小兒子心理壓力太大,高考之後帶他出來散心,二也是實在思念趙建業一家,十年相處,他早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我爸一直說您對他有大恩”,程勉之道,“趙大伯您當時為啥要幫我爸?”

“啥恩不恩的”,再見故人,趙建業是打心眼裡高興,“就是一伸手,你爸來了家裡,還不是天天下地幹活。”

雖然在趙家或許身體勞累,但父親的心是自由的、人格是受到尊重的,程勉之怎會不明白:“當年要不是您,我爸沒準都熬不過去,當年那多麼人,也只有趙大伯您伸出了手。”

趙建業吐出一口煙,看著遠處輪廓模糊的群山,淡淡開口:“當年也不知道咋了,就覺得那樣不對,覺得那世道不對,遇上了能幫就幫。”

程勉之若有所思。

程庭潤拍著兒子的肩膀:“你趙大伯有大智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