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基層政權建設和大規模的宣傳攻勢,大部分百姓還是把張獻忠當作“流賊”,只是懾於張獻忠的威勢,而不是真正心悅誠服。所以,張獻忠的統治極不穩固,面臨的反對勢力非常強大,在他實際控制地區之外,有無數自發組織起來的地方武裝與他為敵。

張獻忠當然明白他的統治基礎十分薄弱。可是他所能想到的辦法,偏偏只是歷朝專制統治者用過的無數統治術中最惡劣的三個辦法:一個是警察管制,一個是暴力鎮壓,一個是特務統治。

張獻忠平生唯一崇拜和信奉的就是暴力。他所取得的一切都是使用暴力的結果。張獻忠部從不像李自成部那樣注重宣傳,注重策略,軟硬兩手一起抓。他們一味迷信自己超群的戰鬥力。他們迷信“只要有刀槍,沒有辦不成的事”。

張獻忠在他控制的地區嚴厲實行保甲制度。如在廣元,“城中不論男女老幼,一律入籍,不能遺漏一名”。

為了保證首都成都城內的安全,張獻忠做了更為嚴苛的規定:首都成都的四城門,不許擅自出入。凡城裡人要出城的,先得到兵馬司遞申請,申請裡得寫明某人到某處,左右鄰居是誰,由某人擔保,某日回城。如果到期未回,先拘左右鄰居及保人斬殺,再不回,則取這家人口,不拘老幼,盡行斬殺。城外入城辦事者,要在左臉部蓋上一個印章。出城時,如果印章被汗水沖掉或者不小心擦掉,看不清楚,則立刻斬首。

與此同時,張獻忠還大行特務統治。他派出大量士兵,裝成老百姓,遊串大街小巷,偵聽人們的思想動態,發現有“訕諷新朝”的人,立刻綁走治罪,以致“雖至親遇於道,不敢相問慰,遙望即各低頭去”

歐陽直撰《蜀警錄》記載了這麼一件事:

一天夜裡,一個男人在家裡和老婆絮絮叨叨講鄰里的瑣事,女人說他:“天這麼晚了早點睡吧,淨說些張家長李家短有什麼用!”

第二天,這個男子就被捕了。

張獻忠聽了彙報之後,掀髯大笑,說:“這是說我(張)家長,李自成家短。沒事,是良民,放了吧!”

張獻忠面臨的第二個嚴重問題是吃飯問題。

過去,張獻忠部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們一貫是“因糧於敵”,“飢則聚掠,飽則棄餘,已因之糧,不知積穡,地生之利,未間屯種”。

雖然建立了大西政權,自稱開朝,然而,張獻忠在帝國經濟管理中的措施卻乏善可陳。

最初,他依靠沒收官府和貴族的財產來支援財政,然而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不久這些錢就花光了。

於是,他的經濟措施就剩下了“打糧”。

所謂打糧,一言以蔽之,就是“搶”,放縱士兵在“帝國”之內強搶。

“獻賊每五日十日一發人採糧,如一人不回營,領人管隊小剝皮,同伴俱斬。”

所打之糧,首要的目標當然是地主大戶,可是張獻忠的兵馬沒有進行過政治訓練,在過去他們沒有區別過地主和人民,進了四川他們當然也不會專搶階級敵人。而是見糧就搶,見豬就殺,見人就綁,綁起來用火燒烤,逼他供出所知的藏糧地點。見到路上行人端著一碗米,也“殺而奪之”。

張兵的名聲本來就不好,張獻忠入川后,兵鋒所過,大部分四川農民都逃入山裡,大片土地撂荒。剩下的農民在大西軍打糧隊橫行之時,進行經濟生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民遂不耕”,田地大片荒蕪,百姓益發大量逃亡。

在這樣的統治下,“最好的老百姓”不擁護這個政權也情有可原。

張獻忠的第三個問題是軍事優勢的喪失。

在明末諸雄中,張獻忠部能脫穎而出,橫行天下,據地開朝,最重要的因素是張獻忠出神入化的游擊戰術。

在張軍中,騎兵和步兵的比例是“馬七步三”,主力部隊“人人有精騎或跨雙馬”,“介馬有付,去來如風,一日夜踔數百里”。每到一處,在繳獲戰利品時最重騾馬,其他均不在意。

張軍擁有強大的騎兵,史稱:“獻(忠)之行兵,其來也,如風雨之驟至,其去,如鬼蜮之難知。故數月間或馳江北,或趨楚豫,蹂躪三省,令官兵追逐不暇,即孫子所云‘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避實擊虛’之法。將帥墜其術中而不覺耳。”

速度帶來主動,而主動是取勝的關鍵。張獻忠部慣於“以走致敵”。張獻忠一生不打防禦戰,在進入四川之前,他的戰略原則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避免死守一隅,高速度地流動作戰。他們沒有固定不變的據點和進攻目標,從不死攻一城,他們所進攻的地區,正是明軍防守薄弱的空虛地帶。故能避實就虛,節節取勝。

相比之下,明軍則要笨重得多。他們處於明處,每個據點都要駐兵,永遠處於守勢,戰線拉得很長。

他們被龐大的後勤所制約,被起義軍拖著走,要圍則困不住,要追則追不上,經常處於消極、被動的地位。

正如張獻忠農民軍所唱的:“前有邵巡撫,常來團傳(轉)舞;後有廖參軍,不戰隨我行;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天路。”

然而,據地開國後,形勢完全變了。

做了皇帝,就要派兵四處把守自己的帝國。不但是邊境上要列重兵,每個城市都得駐兵來鎮壓地方上的反動勢力。作為一股聚集在一起的“流賊”,張軍聲勢浩大,然而一旦分散到四川各處,張獻忠發現他的軍隊就如同一把米撒進大河裡,轉眼不見蹤影。

因為無那麼多兵力可分,他只能在每府每縣,象徵性地駐上那麼千把人。甚至有的縣,只有縣令一個人是他派去的。這是他不能確切佔有邊遠各地的重要原因。

明戶部主事張紹彥說:“賊之得勢在流,而賊之失勢在止。”這確實是至理之言。

張的軍事優勢正在流動,一旦靜止下來,由進攻變成防守,張軍的劣勢一下子就顯露出來。

過去他主動,敵人被動,現在敵人處處主動,他處處被動。在停止流動之後,他們被迫打自己不擅長的防禦戰。

張軍過去縱橫江楚的進攻精神沒有了,叱吒風雲的凌厲銳氣消失了。由於戰線越來越長,他的佈防中不可避免地出現越來越多的漏洞和薄弱環節。

那些過去不堪一擊的手下敗將,現在一個個又變得強大起來。

大西王朝建立的第二年,齊軍從水陸兩路同時攻打四川。過於戰無不勝來去如風的張軍在遇到了氣勢如虹的齊軍先鋒,哪怕這些齊軍先鋒往往都是原來的明軍降兵降將組成的,也依然毫無意外地節節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