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在帝國這樣的現代社會中,一件事一旦被公眾知曉並且廣為傳播,那麼便不是一小撮人的意志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侷限在桃溪路範圍之內的訊息也許可以透過種種手段控制封鎖,然而像今天晚上這樣的事情,就已經遠遠超出了段成志或者吳永軍和那個層面的人所能應對的極限。

因而晚上六點鐘的時候,至少有四家電視臺報道了這個訊息,並且試著聯絡帝國政府的相關部門。

到了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平陽市知市張崇發與市檢察院檢察長助理做了一個電視公告,在十幾名記者的追問下表示將徹查此事,在春節到來之前給公眾一個交代。

這種效率遠超李真的想象,但也是在情理之中。因為今年是選年,春節過後一個月便是新政府、新議閣的選舉。依照帝國法律,平陽知市還可連任一屆,他應當不想因為這件事就此下臺。

此時他坐在一家餐館裡仰頭看著對面牆壁上的電視機,一邊喝茶一邊回想幾小時前段成志在電話中的反應。

他先是暴跳如雷,破口大罵。接著怒氣衝衝地掛掉電話,只留下一句“你等著”。

不過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小時,再無音訊。想來那一位也看到了之後的新聞,完全顧不得理會自己了。又或者……現在已經被限制人身自由了。

他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茶,直到桌上的那壺紅茶見了底,手機才再次響起來。是戴炳成的號碼。

他看了一下,將電話接起來了。

“請假出基地,就是為了做這個?”他的聲音裡沒什麼情緒。但沒什麼情緒便意味著心裡有些了什麼想法——因為兩個人從前談話的時候。他的口氣一直是比較溫和的。

“為了看望幾個老朋友。”李真也淡淡說道,“碰巧撞上這件事。您知道,齊遠山是我的兄弟。這事兒可比三十塊錢嚴重得多。”

電話那頭的戴炳成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才想到李真所說的“三十塊錢”指的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戴炳成問的“聽說你還為三十塊錢跟人打過架”。於是他的口氣略微鬆動了些:“我聽說了。但是你這件事做得還是欠考慮,你至少先跟我打個招呼。”

李真知道對方究竟是因為什麼緩和了態度——“三十塊錢”。從前的李真可以為了那些錢拼命。現在的李真還可以為了自己的兄弟撒潑犯混……這就還是李真。一點兒都沒變——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於是李真笑笑,但語氣當中卻帶了些許的驚訝與安心:“您……沒怪我?”

戴炳成顯然對他這種語氣比較滿意,在那邊哼了聲:“那麼你原先是做好挨批的準備了?你這個混小子。段成志的事情我懶得管,但這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你打算拿吳永軍怎麼辦?”

李真想了想,試探著說:“他我就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反正事情一鬧大。那個人落不著好。不過,他把電話打到您那去了?”

誰知戴炳成今天相當傲嬌,又或者是因為李真做的這件事在某種意義上安了他的心讓他心情頗為愉悅,又哼了一聲:“他還沒那麼大能量。但是這件事……你也是捅了個簍子。你還有一天的假期,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報道?”

李真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明天我再去看看我的那個兄弟。下午的時候回基地。”

“用不著回了。”戴炳成說道,“明天下午兩點鐘你在德勝門外面等我,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還沒等李真追問要見什麼人,他便結束通話了電話。看起來倒像故意要李真今晚沒法兒安心。不過李真只是笑笑,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就像預料的那樣,戴炳成的反應讓自己相當滿意。自己的表現應該也令戴炳成相當滿意。頭腦一發熱就不計後果地“胡作非為”,這才是年輕人李真應有的表現嘛。

只不過要帶自己去見誰?

他又在飯館裡坐了一會兒。走出門去。趕在商場沒有停業之前給自己買了件新大衣,給劉姨和齊遠山打了兩個電話。之前他們就聯絡過,這一次劉姨又將那些感謝的話重複一遍,同時擔憂地問他鬧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他有沒有事。

李真笑著說了一句:“我是保密部隊啊。”

保密這個詞兒的影響力確很大,因為它同時又在一定意義上象徵著朦朧的權威、隱形的震懾、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敬畏與恐懼。這句話像是咒語一樣令劉姨暫時安了心,而李真的口氣也真誠無比,聽起來沒有一丁點兒後怕的樣子。

只是同齊遠山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有些擔心的情況還是出現了。

自己的這位兄弟當然感激,然而那種感激暗藏在隱隱激動的語氣當中。沒有轉化為聽起來令人頗不自在的言語。但同時李真在這些言語當中聽到了另外一些含義——遠山畢竟還不到20歲而已,即便想要變得深沉事故,也沒法做得像劉姨那樣不著痕跡。

於是李真明白,這位兄弟相當羨慕自己眼下的境遇。他似乎也不想在那家小小的燒烤店待下去了。

其實李真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果,然而他的確無能為力。又或者。即便有能力,他也不會去那麼做。

他見過平陽事件的傷亡統計,也見過神農架事件的傷亡統計。那麼多昔日鮮活的人,最終化為螢幕上冰冷冷的字元呈現在眼前。而每一個名字之後都承載了數十年的人生經歷,與這世界上的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有些無比真切而深沉的聯絡。

但在死亡的那一瞬間,那些聯絡統統被無情斬斷了。

齊遠山不可能擁有自己這樣的力量,他壓根兒沒法成為執行官。而他又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村青年,也沒法兒成為特殊安全部隊當中的一員。他想要的自己一件都辦不成。不過在李真看來這是一件好事,至少這位朋友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帶著對這世界並不完全的認知走完剩下的道路,而不必像自己一樣有那麼多的擔憂與恐懼,知道得越多,就越發現自己的無知。

他還想在今後的某個日子能再見自己的朋友,同他吃喝談笑。度過漫漫歲月。

如果那個時候自己還活著。

因而他最後說道:“遠山,我這裡,要死人的。”

電話那頭的齊遠山愣了愣,遲疑著問:“你是……特種部隊?那種在邊境搞秘密行動的?”

李真走在寒風撲面的大街上,笑著搖頭:“不是那種。但是,經常要死人的。”

於是齊遠山先前的期盼與激動統統冷卻下來。變為對李真的深切憂慮:“這麼危險?那你怎麼辦?你……殺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