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路跑到了兩個星期以前。那時候,陳超老師就坐在我枕旁的炕沿上。此刻,我彷彿看到了他的影像就在眼前。我的臉一下子就熱起來了。

吃過早飯,我急急忙忙地換下身上的牛仔褲來洗。已經穿了兩個多星期了,儘管我是一個十分乾淨的女孩,褲子上也有了些許的髒跡。我必須儘快洗出來,趕著回校前晾乾,我還要穿哪。

這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還是我上初一那一年買的呢,已經穿了三年多了。那時我穿著它還有些長,現在穿著已經有點嫌短了。這件牛仔褲是我最喜歡穿的一件衣服,也是我一年中穿著時間最長的一件衣服。每年從春天到初夏我便開始穿它,在這段不冷也不熱的天氣裡,我便由這件牛仔褲來相伴度過。除了換洗的日子,我幾乎每天都穿著它,一直穿到夏天深處,直到天氣很熱了,再也穿不住厚褲子,我才換穿裙子。

而當夏天的酷熱剛剛有所退減,從夏末到秋初,我便又開始穿它了,再一直穿到秋天深處。天氣涼了,就在裡面加一件秋褲。再涼,再加一件毛褲。每年它便這樣伴著我走向冬季。冬季裡要穿上棉衣了,牛仔褲再也不能套在外面了,我才把它換下來洗淨,收在箱子裡,等著明年春天再來穿它。

這件牛仔褲沒有辜負我的愛意。它穿在我的身上,顯得那麼合體,它把我的身體的所有優點都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了,特別是每次洗過之後新穿上的日子,它的乾淨的發淡發白的藍色中透出清純素雅的韻致,與它主人身上那種清麗脫俗的氣質極為相配。它雖然已經很舊了,但它穿在我身上一點也不顯寒酸,反而顯出一種旁人所難及的素潔典雅。

兩個星期前,陳超老師來的那天,我就穿著它,就是換洗過之後剛剛穿上它。

然後,我穿著它入學,穿著它度過了入學之後的最初兩星期。

我打來滿滿一盆清水,先把牛仔褲按在水裡浸泡一會兒,待完全浸透,才開始細緻地打肥皂,輕柔搓洗。滿滿一盆水,就只洗這一件衣服。出於對它的愛護,我每次洗這件牛仔褲時都是單獨洗它,從不跟其它衣服混在一起,並且一定是用清水,總是讓它自己獨佔一滿盆清水。搓洗乾淨後,漂洗時也是單獨漂洗,而且一定要漂洗三遍,每一遍都是用上滿滿一盆清水。到最後一遍時,把它從盆裡拎出來,而盆裡的水竟依然像從未用過那樣清澈透亮。

每次洗它,我都會選擇一個好天氣,以便洗好後能讓它在暖洋洋的乾淨無風的天氣裡晾曬。

我對它的心意沒有白費,三年多了,日曬風侵經霜經雨,並且無數次的搓揉洗滌,它除了顏色發白發舊,褲口有些發毛之外,依然結實得像當初新買時一樣。

我洗好了牛仔褲,漂洗乾淨,用衣架撐好,掛在院裡的搭衣線上。太陽亮亮地升高了,陽光熱烈。沒有風,小院裡寧靜淡然。牛仔褲筆直地垂著,水珠一滴一滴瀝下,清清亮亮落於地面,在地上溼出一個深色的小水窪。此時,我坐在我的小屋裡的小炕桌前,靜靜地看書。

午飯之後,睡了一小會兒午覺。下午兩點多,我起來洗了臉,與媽媽坐了一會兒,說了些話,媽媽就催我去收拾東西,早些回校。媽媽怕我回校晚了又該天黑了。

我算計了一下時間說:“還早,現在要六點多天才黑呢。我有三個小時,肯定可以騎到縣城。”

媽媽說:“一個人趕路,應該把時間打得富裕些才行。”

我便去收拾。牛仔褲已晾乾了,與幾件衣服一起疊好放在揹包裡,又裝了幾本書,還有三個罐頭瓶,裡面是媽媽給我炒好的鹹菜。

最後,媽媽又往我的揹包裡塞了四個煮好的雞蛋。我趁媽媽不注意,掏出兩個留給了媽媽。

收拾停當,我覺得還有什麼事要做似的。我想起來了,就跑到院子裡,拿了把青草來喂小羊。兩隻小羊一邊從我手上吃草,一邊輕輕地咩咩叫。我撫摸著小羊的腦袋和頸項,默默餵它們吃完了我手裡的草。

媽媽又來催我,我才推起車子上了路。

我騎上車子時回頭對媽媽說:“媽,下下個星期天,我再回家。”

就像我對媽媽說的那樣,入學以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與陳超老師“沒怎麼接觸”。我們雙方好像都在有意地保持普通的師生關係。

只有一次,陳超老師把我叫到教研組。教研組裡沒有別人,他想給我一點錢,因為他發現與其它同學相比我生活得太寒酸了。但我沒有接受,拒絕了。

我不想讓他再為我付出,這和最初的接受不一樣,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把他塞在我手裡的五十元錢放在他的桌角上,輕輕說:“謝謝您,陳老師。可是這錢我不要。我能行,我能過,真的。”

他沒有再堅持。

後來他說其實此時他心裡非常非常想說服我接受這幾十元錢,因為我生活得太苦了,這幾十元錢能夠在我十分窘迫的狀況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他這時候心裡暗暗想到假如他再一次硬將錢塞在我手上,我也許不會再次拒絕。

但他望著我,沒有再堅持。

他為什麼沒有再堅持呢?他說他說不清,就像我說不清為什麼“不想讓他再為我付出”一樣。

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有許多說不清。

他默默收起了錢。他看著自己辦公桌的桌面,說:“要是有了困難,就來找我。”

我答應著:“嗯。”

我沒有馬上走開,就那樣在他身邊站著。我很想在他身邊站上一會兒。

他仍然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了,我向他說:“老師,我回去了。”

他說:“好吧。”

我就出來了。他沒有動。走出數學教研組,在樓道拐角的地方,我回過頭,向教研組那扇門望了一眼。

同學們都說我生活得太清苦了。我把自己的生活開支壓縮到了最低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