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再說蘋果園。上百畝的蘋果園三年沒結果了。每年,範少山都帶人去打沼氣液,分著階段,按著比例打。一直沒使農藥。果園裡,長起了荒草,荒草裡蜻蜓飛著,螞蚱蹦著,蛐蛐叫著。這還叫蘋果園嗎?糟改啊!青蛙爺爺餘慶餘見了,一個勁兒嘆氣。一嘆氣,就往自己個的果樹上可勁兒灑農藥。不打農藥,蘋果樹不開花,不結果,這都明白。可你得給果園薅薅草,鬆鬆土吧?不對。不打農藥的蘋果就是要和這些野草、蜻蜓、螞蚱、蛐蛐形成一個生態系統。你把草拔了,那些個昆蟲跑了,就毀了。這些個知識,都是孫教授告訴的。這個,只有範少山和杏兒知道。不光餘慶餘,做了不打農藥蘋果試驗的村民見了,也都搖頭。好在杏兒每年給他們發補貼,也就不好說啥。要不然,誰幹啊?這麼糟踐土地,老天答應嗎?

餘慶餘回到了白羊峪,日子過得挺好。青蛙上學了,餘慶餘做飯用上了沼氣,晚上用上了電燈。知足。餘慶餘是餘來鎖的二叔。這老頭各色,不合群。他有三十多棵蘋果樹,就是不搞無農藥蘋果,年年打藥,農藥亂飄。你說,讓人家的無農藥蘋果咋搞啊?餘來鎖不樂意,就做餘慶餘的工作,讓他加入無農藥蘋果的試驗。餘慶餘是個倔頭,不同意。總覺著餘來鎖沒安好心,想受他的蘋果園。說實話,這幾年,餘慶餘去了北京,這地,一直是餘來鎖種著。餘慶餘回村了,餘來鎖就乖乖把地讓出來了。這心裡頭也有點不平衡,自己個這麼多年,剪枝啊,施肥啊,容易嗎?這果園,說沒就沒了。有時候,他心裡頭對範少山還有點兒小埋怨:你把老頭帶回白羊峪幹啥呀?不管咋說,地是人家的,你心裡頭再不樂意,也得給人家不是?可餘慶餘畢竟老了,餘來鎖就想自己個代管他的蘋果園。這樣,就可以進入無農藥蘋果的試驗田了。可餘慶餘就說了倆字:“不中!”

餘來鎖說:“二叔,你老在首都北京也待了幾年,覺悟應該比俺們高啊?”

餘慶餘說:“你是黨員,你覺悟比俺高吧?咋不把你的蘋果樹

給俺?”

一句話,把餘來鎖懟了回去。

餘來鎖跟範少山說:“俺那二叔,榆木腦袋,不開竅。你出馬吧!”

範少山說:“依俺看,俺去找他也不中。咱得另想辦法啊!”

餘來鎖說:“啥辦法?”

範少山說:“變!”

範少山和餘來鎖在村裡走,在田野走,繞了一大圈兒。範少山問:“你有啥感覺?”餘來鎖呼呼直喘:“累。”範少山提高嗓門兒:“你看到了啥?”餘來鎖說:“石頭和莊稼。”範少山說:“虧你還是詩人呢!一點兒悟性都沒有。”餘來鎖說:“石頭房子和梯田。”範少山給氣笑了。說:“俺告訴你。俺們走過兩條街,一家一戶,有幾家年輕人?有多少老弱病殘?你再看看這地,還能種不少的莊稼呢!過去的承包地,一家一戶經營,家家戶戶都有硬勞力,沒事兒。如今沒人了,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老的老,殘的殘。白羊峪靠吃國家救濟也能活,可那活得沒滋味兒啊!就跟混吃等死一樣。這樣下去,白羊峪脫不了貧,而且隨著人口的減少,會越來越困難。”餘來鎖說:“那咋辦?”“咱得走集體化道路。”餘來鎖一愣:“那不是又回到人民公社啦?”範少山說:“俺說前門樓子,你說胯骨軸子。那能一樣嗎?那時候,農民沒有土地,土地是集體的,人家孫教授說,我國農村改革,是從調整農民和土地的關係開始的。要繼續深化農村改革,主線還是處理好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咱就得在這上面做文章。抓住了土地,就抓住了百姓的心。要不然,你二叔那幾十棵蘋果樹,還是要打農藥。”

這話題,多大呀,越聊越熱,心裡頭癢癢啊。回到家,範少山和餘來鎖聊了一宿。範少山說:“外地有成型的經驗,人家土地流轉,搞確權登記,鄉親們帶著土地入股,年底分紅啊!”餘來鎖說:“咱們種地能值多少錢啊?靠啥分紅?”範少山說:“眼下有金谷農場,咱村集體有些收入。咱不是去過虎頭村嗎?人家都搞旅遊了,將來咱也搞旅遊,辦農家樂。”餘來鎖說:“就咱們二三十戶人家,農家樂辦得起來嗎?”範少山說:“咱把那些搬走了的人再叫回來呀!”餘來鎖說:“那不中。走了的人都是逃兵。白羊峪發展好了,還叫他們回來?你豬腦子?”範少山說:“人家終歸是白羊峪的戶口,房子還在。當初也是因為窮,待不下去了,咱得理解不是?”餘來鎖說:“咱苦巴苦業地把家業創下了,他們不是搶佔勝利果實嗎?俺想不通。”範少山說:“想不通,就先撂著,慢慢想,反正眼下還沒到時候。”

春天的地氣噌噌地長,催得萬物在泥土中,扭著秧歌兒鑽了出來。範少山幾乎每天早晨跑步,都要經過蘋果園,摸摸蘋果樹,跟蘋果樹說說話。摸摸蘋果樹,這都好理解,跟蘋果樹說說話?範少山讓這蘋果樹折騰的,是不是腦子不忒好啦?你當蘋果樹是人啊?範少山的腦子還是那個腦子,不忒靈光,也不忒笨。對了,他就拿蘋果樹當人了。你幹成一件事兒,就得跟傻子一樣。他站在這兒,就當蘋果林是一列列隊伍,這隊伍浩浩蕩蕩的,提氣呀!走進蘋果園,他就像檢閱儀仗隊呢!他喊一聲:“蘋果樹們,你們帥帥噠!”範少山就聽蘋果樹們說:“還是首長帥帥噠。”範少山總是走著走著,經過一棵棵光禿禿的樹,走不動了。坐下來,和蘋果樹說話。說啥呢?就像和杏兒談戀愛時那樣,說得掏心掏肺,說得濃情蜜意。每一回,都說不一樣的話題,每一棵蘋果樹都聽懂了他的心,都聽懂了白羊峪。蘋果樹們,能不頑強地活嗎?能不可勁兒地長嗎?這個早晨,和蘋果說完話,他困了,靠著一棵蘋果樹,打盹兒。夢裡,他看見蘋果樹開花了,花開得絢麗啊,灼眼睛。花香撲鼻,燻得他出不來氣。醒了。這是在夢裡嗎?他真的看見蘋果樹開花了!每棵樹上都掛著白色的花,那五個瓣花朵像喇叭呀,漂亮啊,讓人的心都醉了。範少山在蘋果園裡奔跑,邊跑邊喊:“你們辛苦啦——謝謝你們——”範少山一直跑到村莊,在街上喊,“開花啦——蘋果樹開花啦——”

聽說蘋果樹開花了,村民都擁向果園看新鮮。餘來鎖來了,“白腿兒”來了,田新倉來了,五奶奶和大軍也來了。範少山把這個訊息告訴了杏兒,在手機裡,杏兒看到了潔白的蘋果花,在電話裡,杏兒嚶嚶哭出聲來。四年了,杏兒為白羊峪的無農藥蘋果操碎了心。她和村民是訂了合同的,即便不結果,也要給村民發補貼,一年就兩萬多。她就想著把中國的無農藥蘋果擺上自己的菜攤兒,送上電子交易平臺。能開花,就會結果,這夢,就實現了。

杏兒來到了白羊峪,帶著小雪和黑桃,來看蘋果花。倆孩子看得眼都花了,一個勁地說好看。杏兒忽地想唱歌,就在這果園裡,就在蘋果花旁,杏兒唱開了貴州民歌《初相會》

燕子初會哪高樓臺

燕子初會哪高樓燈

我妹初會哪獻花臺

這邊,範少山接上了。在北京賣菜的時候,杏兒總哼貴州民歌,範少山都記住了。

山比天高水更長喲

盼來一年走姑娘

綠水繞青山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