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範少山和杏兒打定主意:蘋果堅決不打農藥。大不了沒收成。沒有失敗,哪兒有成功啊?明年再幹唄。開弓沒有回頭箭。範少山也不是拿著群眾的利益當試驗品,按照協議,沒有收成,杏兒是要賠補果農部分損失的。這兩口子做出的決定,多難啊。需要多大勇氣啊!昌平拉菲特城堡別墅有一個富商,姓徐。佔據著別墅區的大樓王。杏兒與這家保姆認識了,保姆就是要無農藥蔬菜。杏兒經常過去送菜,這天,杏兒給別墅區徐家送菜的時候,保姆讓她坐了一會兒。忽地,她差點兒叫了起來:不打農藥的蘋果!佛堂前的供桌上,整整兩盤兒。杏兒為啥一眼就斷定這蘋果沒打農藥呢?感覺不一樣。她聽孫教授講起過,那蘋果的樣子,就是這般。你看蘋果已經萎縮了,就是不腐爛,而且有一股香氣,香得沁人心脾。保姆告訴她,是徐太太從日本進口的無農藥蘋果,65塊錢一個。杏兒的眼睛唰地亮了。也就是說,孫教授說的是真的,世界上確實有無農藥蘋果。杏兒想買一隻帶回去。保姆不敢。她說主人說過,不能跟佛祖搶東西吃。主人去了美國,等她回來,我告訴你一聲。杏兒回家跟範少山一說,範少山高興地把杏兒抱了起來,原地轉了三個

圈兒。

這天上午,保姆給杏兒微信,說主人徐太太回家了。杏兒以送菜的名義,去了別墅區。範少山也來了,他就想看看蘋果。人家不讓他進,他只能在外邊等著。徐太太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聽保姆說,這個賣菜的女子,對無農藥蘋果感興趣,就想問問咋回事兒。杏兒就把他丈夫在白羊峪培育不打農藥蘋果的事兒說了,提到那些個難處,淚水嘩嘩流。徐太太問:“外邊那個是你丈夫嗎?叫他進來。”保姆把範少山叫了進去。徐太太說:“你們白羊峪的蔬菜挺好。有野生的感覺,接地氣。你們要是把無農藥蘋果生產出來,往後,我就買你們的蘋果!”範少山和杏兒,連聲感謝。徐太太走到佛堂前,點上三炷香,跪在蓮花墊子上,雙手合十,唸唸有詞,起身,對少山和杏兒說:“我佛慈悲。蘋果在這兒,你們喜歡拿哪個就拿哪個吧!”

出了門,走出院子。忽地,鄰居家的一隻藏獒,掙斷了繩索朝杏兒撲來。少山一見,猛地把杏兒護在身後,和藏獒打起來。不到十幾秒,藏獒被主人喊住了。少山被藏獒咬傷,傷口哩哩啦啦淌血,他一頭跌在石頭臺階上,門牙磕掉一顆,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蘋果,一個蘋果乾兒。杏兒哭著喊少山的名字,又大罵藏獒的主人,王八蛋,你們是怎麼養狗的?!藏獒的主人自知闖了禍,趕忙打了120,把範少山送進了醫院。杏兒在病床前守著,藏獒的主人押了張支票,買了營養品,叫範少山安心養傷。杏兒說:“太不像話了!有你這麼養狗的嗎?”藏獒主人說得輕鬆:“我賠你錢不就行了嘛。”杏兒急了:“有錢任性啊?我把你打個半死,再賠你錢行不行?北京的城區有規定,禁止養大型犬和烈性犬。我報警。”藏獒主人趕緊作揖:“妹妹,妹妹,我錯了,錯了。大錯鑄成,已無法挽回,我只能用錢來彌補,一定讓你們滿意。”後來聽說,那條藏獒,八十多萬。範少山胳膊上被撕了一條口子,縫了二十多針。好在,沒有傷筋動骨。住了幾天,出院了。藏獒主人賠了幾萬塊。範少山對杏兒說:“無農藥蘋果萬一搞不成,你就拿這筆錢賠補鄉親們的損失。反正,俺受傷,得賠償款,都是因為蘋果的事兒。”杏兒要帶他去找牙醫,把門牙鑲上。範少山說不補了,這就是自己個為金蘋果而戰的見證。啥時候,無農藥蘋果成功了,再把這顆牙補上去。

少了一顆門牙的範少山,說話有點漏風。範老井笑了:“跟俺差不多了。俺孫子也老了。”範少山把一個新鮮蘋果、一個乾癟的蘋果乾兒放在桌子上。說:“這就是不打農藥的蘋果,不管多久,它只會乾癟,不會腐爛,這樣的蘋果論個賣,一個68塊錢!俺告訴大夥,在未來的市場上,農藥產品,將越來越失去競爭力!”村民們一陣驚呼:這麼金貴啊!原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蘋果啊?杏兒也來了,她說:“這個蘋果的消費者是一位徐太太。我透過徐太太給的地址,上網聯絡上了日本方面。那邊沒有給什麼靈丹妙藥,有些核心技術不會給的,一方水土一方蟲,只能是研究蟲子產卵,以及果樹土壤、水、風等大自然條件,要讓無農藥蘋果融入大自然生態體系中,才能獲得最後成功。只要大夥把無農藥蘋果培育出來,俺就高價收購!”大夥都樂了,使勁兒拍巴掌。

範少山買了好多蘋果栽培書籍,打算從基礎做起,研究蘋果病蟲害的起源。他找到刁站長,刁站長說:“不打農藥的蘋果,聽起來就煩。那可是專家們搞的實驗,在白羊峪有點懸。”刁站長雖然自己無法參與,但對範少山的那股子“傻勁兒”還是挺欽佩的,把農技站的一套裝置借給了範少山。啥裝置?就是農業技術科研的。刁站長說:“俺們都玩兒不轉,你拿去吧。給俺打個借條。”範少山高興啊,這好幾臺東西呢,電腦、顯微鏡啥的。範少山在村委會設了專門的實驗室。他肚子裡那點墨水,哪懂啊?歐陽老師人家是農大科班出身,聽說白羊峪有了農科裝置,就跑來了。這些,對人家來說,都是最基礎的。歐陽老師講完課,就過來教範少山掌握儀器。範少山生怕人們誤會,自己個就下苦勁兒鑽研,從果園取來土壤,化驗;取來蟲子,觀察。還要找蟲卵產在哪兒。可這樣的努力,離一個無農藥的蘋果還有多遠呢?

這陣子,範老井也沒閒著,老了,一時糊塗,一時明白。可也一根筋了,整天唸叨一件事兒,找石碑。這石碑哪是好找的?白羊峪到處都是石頭。房子是石頭,街道是石頭,豬圈雞窩都是石頭,就跟從平原的田野裡找一塊不一樣的土坷垃,哪兒那麼容易啊?因為找這塊石碑,範老井在村裡轉悠好幾個月了。邊找邊絮絮叨叨石碑上刻的村訓。範老井由開始粗粗拉拉地找,到後來仔仔細細地找,找了一遍又一遍。老爺子走了一家又一家。到了這兒,看牆壁,看鍋臺,看雞窩,看炕沿兒。老爺子沒那麼多講究,直接進門,拿著柺棍兒,敲著石頭,敲了一塊,又一塊。這天,田新倉正在家相物件,女方是大王莊的,離婚的,帶個女孩兒。比田新倉大兩歲,和餘來鎖有點兒親戚。餘來鎖想,先把田新倉的婚事促成了,他就可以踏踏實實去愛“白腿兒”了,也就沒人圍追堵截,橫插一扛子了,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是好事兒啊!這天,女方進了田新倉家,相看門戶。正拉著,範老井去了。一進屋,範老井不看新媳婦,光看石頭。人家找石碑來了。介紹人餘來鎖正坐著呢,讓老爺子坐會兒,喝點茶水兒。老爺子椅子不坐,茶水不喝,找石碑。老爺子把大傢伙都轟了出來:“都去院子裡,俺找石碑。”沒辦法,都出了屋子。老爺子用柺棍兒敲石頭,敲得咚咚響,牆角有兩隻耗子躥了出來,跑出屋外,從那女的腿邊跑了過去。女的呀的一聲驚叫,跑了。範老井你這是存心壞田新倉的好事兒啊?範老井不管那些,見這兒沒有,又去隔壁找石碑去了。得知這件事兒,範少山去找田新倉賠不是。田新倉說:“賠啥不是啊?俺還得感謝老爺子呢!就餘來鎖給俺介紹的物件,長得還能再砢磣點兒嗎?他那點小心思俺還看不出來?他是想早點兒剷除俺這眼中釘,肉中刺。說實話,俺壓根兒都沒瞧上那女的。老爺子來的正是時候。”這天,範老井找著找著,就到了老德安家。老德安死後,這院落就荒了,沒人來。別說到這屋子裡來,就是路過他家門口,就覺得膽突的。範老井不怕,一進院子,範老井就說:“老德安啊,你小子可別嚇唬俺。別忘了,你的那口棺材,還是俺送你的。”進了屋子,還有隻破板櫃,也成耗子窩了。牆上都是蜘蛛網。範老井一說話,震得塵土直落。範老井說:“德安啊,咱白羊峪,康熙皇上給咱立過一塊碑啊,鬧‘文革’的時候,找不到了。這幾十年過去了,這塊碑藏在哪兒啊?你知道不?”話音一落,轟的一聲,老德安的炕塌了,屋子裡騰起一股子塵土,灌得滿屋子都是,嗆得範老井走出屋子,在院子裡一個勁兒咳嗽。咳嗽完,範老井點著一袋煙,吧唧起來。這炕忽地一塌,範老井清醒了。這不瘮得慌嗎?俺一說石碑,炕就塌了,難道老德安知道這事兒?難道石碑和炕有關係?老爺子的腦子清楚啊,就像一個孩子。他衝進屋子,去扒炕坯,把一塊一塊的泥坯甩到一邊,在炕洞裡,在黑灰裡,範老井摳出來一塊石板,搬出來,在院子裡的水池裡,洗掉黑灰。正是白羊峪村訓碑的一角。上面還刻著一個“白”字。範老井洗了臉,洗了手,搬著那塊石碑一角,往外走。走著走著,範老井又糊塗了:俺這是搬的啥?從哪兒搬來的?俺這是要幹啥呀?他得找孫子去問問。範少山看見爺爺搬著塊石頭過來,趕緊去接。一看,震驚了:“白羊峪的村訓石碑?爺爺,您在哪兒找到的?怎麼才一個角啊?快告訴俺,俺再去找找。”範老井回答不上來,他已經不記得了。範老井知道,自己個沒有找到完整的石碑,又滿村去找了。嘴裡神神道道的,還是《白羊峪

村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