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範少山想好了。這回去不演苦情戲了,就是哄老姑奶奶開心,啥都順著老太太,只要她高興。她高興了,興許就答應開棺取種的事兒了。

老姑奶奶稀罕啥?看驢皮影,聽大鼓書。這些,難不住範少山。燕山一帶誰沒看過唐山的驢皮影啊?誰沒聽過樂亭大鼓書啊?這都是山鄉古老的文藝活動。範少山小時候還去布穀鎮看過、聽過,他稀罕,記住了。這些年,唱皮影的,說鼓書的沒了,都幹了賺錢的營生。少山在小時候記住的幾段,還沒丟。範少山帶來了幾個皮影人兒,藉著燈光,在白牆上耍來耍去,嘴裡還冒出幾句皮影道白。圍了一屋子的人看熱鬧,逗得老姑奶奶前仰後合。範少山帶來了一副鐵板,那是樂亭大鼓的道具,打起來噹噹響,他敲著老櫃板唱了一段《雙鎖山》:

陳橋兵變炎宋興,南唐北宋起戰爭

趙匡胤兵伐壽州地,就與南唐大交鋒

兩軍陣前打了一仗,南唐敗陣北宋贏

不料想中了南唐的空城計,只困得裡無糧草外無救兵

有一位東床駙馬高懷德,匹馬單槍苦戰爭

寡不敵眾難取勝,失機敗陣退回城

……

老姑奶奶聽得如痴如醉,一個勁兒抹眼淚兒。

第二天,老姑奶奶對牛成說:“挖墳開棺!”

老姑奶奶發話,一家人誰敢說個不是。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點頭。

挖墳開棺,這講就大了。死者入土為安,哪是墳頭說挖就挖,棺材說開就開的?範少山說:“老姑奶奶,一切按咱這兒的風俗來。花項俺們出。”按照虎頭村一帶的風俗,要出一頭活羊祭奠亡靈,要在墳前高搭靈棚,要親屬戴孝,要吹鼓手吹吹打打。

老姑爺爺的墳在山上。山上有棵老槐樹,墳頭就在樹下。這天,喇叭響起,先是一頭山羊被尖刀刺穿了脖子,山羊咩的一聲,倒在了老姑爺爺的墳前,一股子鮮血噴在墳上。喇叭驟然停了。老姑奶奶喊了一句:“老頭子,今兒個驚動你啦!你種了一輩子金谷子,走了,我都讓你帶去了。本來就讓它隨你去,一了百了。可我孃家白羊峪的孫子、孫媳婦來了,他們要幫你接著把金谷子種下去。就答應吧。今兒個他們都來看你啦!”穿著孝衣的範少山、杏兒和牛成一大家子人齊刷刷跪倒,哭聲一片。喇叭吹得更烈了。在喇叭的如泣如訴聲中,雪花飄落下來。

來的時候,北京天還不怎麼冷,畢竟還沒數九呢!範少山和杏兒穿得都不多,卻趕上了太行山的第一場雪。範少山能撐著,杏兒頂不住了,身子不住發抖。但她咬緊牙關,跪著,哭著。老姑奶奶看到杏兒一個勁兒抹淚兒,動心了。趕緊讓人找來大棉襖給杏兒穿上,老太太說:“孫媳婦,號兩句就中了,你還真掉淚了。”杏兒眼淚又下來。先是跪著,膝蓋疼,後是下雪,凍得她打哆嗦,一個姑娘家,哪兒受得了啊?能不哭嗎?範少山也沒幹號,眼淚嘩嘩的。他想著金谷子,想著一個男人為了愛情種了一輩子金谷子,這才沒讓這金貴的老種子絕跡,這動人的中國故事,讓範少山感動了,在這樣的氛圍裡,範少山一哭就收不住。哭聲震動了虎頭村,咋回事兒?鄉親們還以為牛成的老孃死了,都往山上擁。人死了也不停屍?咋的也得讓鄉親們弔唁弔唁哭兩聲兒啊?有人邊走邊唸叨:“老太太好人啊,死了也不想給人添亂。”

村裡的白事兒大操不嫌事兒大。之前說是大鬧三天,先熱鬧兩天,等到第三天再挖墳、開棺、取種。眼下雪越下越大,這幫人多是老人孩子婦女,還不把他們熬個好歹的?就是哭到明年開春,死人也聽不見,咋也活不了了,活人還得接著活呢!老姑奶奶是個明事理兒的人。她跟大操說:“別等了,立馬開棺!”

喇叭響起,幾個拿著鋼鎬和鐵鍬的人喝下了一碗白酒,嘴裡呼呼冒著白氣,掄起傢伙就要動土。這當口兒,有人大喊一聲:“慢著!”這叫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啊!誰呀?老姑爺爺的弟弟,老姑奶奶的小叔子。小叔子鼻子不好,常年流著兩行鼻涕。範少山一眼看去,那人的鼻涕都快流進嘴裡了,上面還沾著兩朵雪花,不

難看。

老姑奶奶扛得硬:“柱子,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這個叫柱子的抹了一把鼻涕,說:“嫂子,俺哥的魂兒不能驚動啊!”一句話,鼻涕又流下來了。老姑奶奶說:“柱子,昨兒個夜裡,你哥給我託夢了,說金谷子還得有人種下去,讓種子還鄉。這麼大場面,都是我孃家人出的錢,你哥他又風光了一回,值了。俺們老公母倆過了大半輩子,俺懂他,他懂俺。這事兒,他不怪罪誰。”柱子說:“他是俺哥,一奶同胞,俺不同意。埋得好好的,不能說挖就挖呀。嫂子,有人刨你家房你樂意嗎?”範少山躲不過去了,這事兒都是你引起的嘛!他對柱子說:“這位長輩,讓金谷子傳下去,對俺白羊峪,對咱們虎頭村,乃至對國家都有好處……”柱子說:“俺不管破穀子的事兒,俺就知道不能驚動俺哥。”老姑奶奶急了:“老牛家的事兒,還輪不到你做主!”眼看叔嫂就要吵起來,範少山趕忙解勸。範少山問柱子:“您看這喇叭也吹了,喪也哭了,也算把老姑爺爺驚動了。只要讓俺取出金谷子,您老提啥條件,俺都答應。”柱子用衣袖擦了擦鼻涕,說:“那好,領牲!”

領牲?這是哪一齣啊?說來可話長啦。這可是太行山一帶老輩子祭奠死者的習俗,到了新社會,移風易俗,沒那講究了。誰想到這幾年出了一幫有錢人,牛鬼蛇神跑出了籠子,這習俗又回來啦。要不咋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呢!咋領牲?就是向死者獻上豬羊。孝子獻全豬,孝女獻全羊。要選一等一的肥豬肥羊,讓死者受領,也就是把豬羊的魂給亡者。一般是把豬羊趕在院裡死者靈前,點上香紙,孝子跪在靈前向亡靈唸叨幾句。宰殺前,在豬羊腦門、脊樑上灑涼水,牲畜本能地就把灑在身上的水抖落了,對於這帶毛的動物來說,不挺正常的事兒嗎?不,這裡有講究。豬羊若是全身抖動,就代表死者對獻上的牲靈滿意,這叫“渾身大領”;若是牲畜只是先甩頭,再甩腰,後甩尾,或是按別的次序來,或是隻甩了一部分,這問題就大了,說明啥?死者對祭品不滿意,這時候孝子就要連聲禱告了,祈求死者的亡靈來受領。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迷信這玩意還跟你講道理嗎?

範少山答應了。重重吐出倆字:“領牲!”像兩塊石頭,咣噹咣噹,砸在了墳地裡。

第二天,虎頭村大集。大操、牛成帶著範少山和杏兒去買豬和羊。大操當家,說牛家有兒有女,豬羊也要雙全。花錢這事兒當然落在了少山和杏兒的身上。少山帶的錢少,哪知道這麼大動靜啊?杏兒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杏兒的手機綁著銀行卡呢,卡上有錢。賣豬的是個小夥子,用的手機是蘋果,杏兒把錢打到他手機裡去了。範少山想,這虎頭村一帶,一邊享受現代文明,一邊還熱衷封建迷信,這話咋說呀?牛成開著小拖拉機,直接把豬羊運到了山下,一幫小夥子揪著踩著把倆畜生拎到了墳跟前。一群人就把豬羊圍了,它們成了真正的主角。豬羊哪兒見過這陣勢啊?它們哪兒知道自己個是帶著使命來的?豬慌了,四處亂竄,若不是被人圍著,早掉山谷裡去了。兩個小夥子上來,一個按住豬頭,一個踩住尾巴,總算把豬制服。豬就剩下哭號的份兒了。羊呢?嚇傻了,像個見了陌生人的小姑娘,傻愣愣地站著,連咩咩的叫都不會了。

喇叭停了,人不哭了,豬不叫了,萬物靜了,雪停了,日頭出來了。豬好像有了感應,不用人按著,就乖乖地站在那裡,和羊站成一排。兩個牲畜,就這樣站成了標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傻傻看著它們。範少山也愣了,難道,老姑爺爺顯靈了?豬羊成了老姑爺爺的化身了?

一瞬間,範少山、杏兒和一幫孝子賢孫撲通一聲跪在了墳前,跪在了豬和羊跟前。老姑奶奶在他們的身後站著,說:“老頭子,你可都看到了。俺本不想打擾你,但俺思來想去,答應了俺孃家孫子,把金谷子給他。這靈棚是咱孫子搭的,吹鼓手是咱孫子請的,祭品也是咱孫子買的。咱孫子、孫子媳婦兒都哭成了淚人兒,你可滿意不?”

羊不動,沒出聲;豬哼哼了兩聲,哼得愜意。老姑奶奶說:“你倆不管誰出聲,就算答應啦。”豬不哼了,羊還是沒動。

老姑奶奶走到墳前,跪下撫摸著墳頭,叨叨著:“你走了這幾年,家裡都挺好,你就放心吧。你哪天想讓我陪你了,你就給我託個夢,我就來找你個老東西。”

豬沒哼,羊這回動了,兩前蹄子揚了揚,朝前撲了兩步。

老姑奶奶讓牛成說兩句。

牛成憨憨地說:“爹,俺們都想你。今年山上那果園子也結了不少果,老母豬下了一窩小豬仔……”

老姑奶奶瞪了兒子一眼,插話說:“你這孩子,跟你爹一樣憨,說話老跑題兒,今天求他不就是為那兩罐谷種嗎?”

豬和羊都不吭聲了。

柱子用袖子擦了兩行鼻涕,他的袖口讓鼻涕抹得更亮了。他說:“哥,給你領牲,老嫂子問你話呢,趕緊說話啊!”

豬和羊還是不吭聲。老姑奶奶說:“這老東西答應啦。俺聽

見了。”

老姑奶奶揮了一下手,這是要給豬羊潑水呀!兩桶水早就備好了,天冷,水面都起了冰花。兩個小夥子各拎起一桶水,走過去,嘩的一聲就潑在兩頭牲畜身上。這大冷天,冰涼的水澆一身,擱誰受得了啊?豬羊全身的毛都奓了,跳了起來,全身抖動,水珠飛濺。豬哼哼,羊打噴嚏,四處亂竄。

全身抖水,這是老姑爺爺滿意啊!老姑奶奶一揮手:“起——”

“墳”字還沒有下,停住了。老姑奶奶的眼睛落在了那隻羊的屁股後邊,愣住了。這當口兒,屠夫的尖刀已經對準豬的脖子了,就等老姑奶奶一聲令下,就下刀子了。老姑奶奶一個“起”字,有點淒厲,賽過豬的號叫聲。豬好像有了預感,叫也是白費力氣,不如省口唾沫。乾脆就不叫了,閉上眼睛等那一刀。緊接著,老姑奶奶喊了一聲:“停!停下!”出啥岔子啦?老姑奶奶忽然就看到那隻羊不對勁兒,咋回事兒?是頭母羊。老姑奶奶眼神不賴吧?這要在平常,隔著三五步遠,分不清是牛成還是兒媳,常常把燒火棍當成自己個的柺杖,拄著出了門。今兒個給老姑爺爺起墳,不知咋的,眼亮了,隔著十來米呢,羊都分清公母了。老姑奶奶炸了:“這羊誰挑的?誰挑買的?”原來,為男死者領牲,得用公牲口,為女死者領牲才用母牲口呢!你看,兩碼事兒。範少山不知這鄉俗,豬羊都是他和杏兒花錢買的,可不是他倆挑選的。誰選的?牛成。牛成也不知這裡頭有啥講究,就挑肥的壯的。得知是牛成,姑奶奶氣更大了:“牛成,咋回事兒?你打算把你爹領到女兒國去呀?你個不孝的東西,你想給你爹找小三兒啊,啊?”一聽說這樣,大夥都笑了,連範少山和杏兒都止不住地樂。老姑奶奶的孫子牛小山湊過來說:“奶奶,我看我爹做對了,給我爺爺多找幾個女人伺候著,才是真孝順呢!”老姑奶奶罵了一句:“王八犢子!”當下,大操趕緊找人把母羊裝上車,送回集市,再換回一隻公羊。母羊懂了,咩咩地叫,像唱歌。豬以為羊被釋放了,自己個也快了,睜開眼睛,看著藍天,就想,多好的天啊,興許往後還能看得見。它不知道自己個是公的,等到公羊一到,還得先拿它開刀。

公羊來了。這公羊像是知道了自己個的使命,小宇宙爆發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公羊發揮羊角的威力,自打往墳前一放,就拉開架勢,低了腦袋,揚了犄角,頂人!先是把屠夫頂了個跟頭,後來又衝著老姑奶奶去了,範少山一看,趕緊擋住,老姑奶奶折身攆著小腳就跑,範少山被頂了個踉蹌,場面亂了。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啊!牛成問老姑奶奶:“娘,這可咋好?要不再換一隻?”老姑奶奶說:“不!就這隻了!我看這隻羊像你爹,平日裡老實,挨欺負了他不幹,脾氣大!”老姑奶奶喊了一聲:“澆水!”大操拎了一桶晃著冰碴兒的水,追著公羊就潑。嘩的,冰水一上身,公羊沒脾氣了。公羊也納悶,要殺要剮隨你們,這大冷天,你潑我一身涼水乾啥,比較好殺呀?公羊悲壯,成了一尊塑像。頂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得抖一抖啊!大操上去就踢了公羊一腳,報一“角”之仇。公羊這才抖了抖身上的冰碴兒。大操推著公羊的屁股,將它推到墳前,和豬站成一排。羊抬頭看看藍天,想想,這麼好的藍天,再也見不到了,用盡全身力氣,咩咩地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