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那老農也沒甚好聊的,一整夜都沒怎麼說話。枯坐到後半夜,眼皮愈發沉重起來,終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隱隱聽到有人在說話。

“官府說買我們的糧一斗五十錢,給的又是金銀關子。還能往哪裡去兌?不是憑白搶了我們一年的收成是甚……”

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沈煥早已聽得膩了。

他彷彿以為自己是在轉運司的公堂上,夢囈般喃喃道:“歲飢,租稅皆免,而和不能免,既免了爾等刁民之租稅,乘價亦不低,休要無事生非……”

這種官腔他便是在夢裡也能脫口而出。

“免狗屁的租稅!歲幣還徵了三十錢!”

耳邊突然炸開一句爆喝,沈煥驚醒過來,轉頭看去,竟發現身邊站了好幾個農漢,在這深秋之際還個個穿著短襟,敞開著露出裡面瘦巴巴的皮肉。

“這是做甚?”

沈煥才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綁,驚道“你們……你們是叛軍?”

“叛你孃的軍,狗官,爺爺是你治下的刁民鍾順。”

“不是刁民,不是刁民。”沈煥環顧一看,發現並沒有叛軍在這些農漢之中,心下稍安,鎮定下來,道:“鍾小兄弟,你這是要做什麼?快放了本官,本官保證既往不咎,絕不治你的罪。”

“嘿,還想治我的罪?”

“眼下是在打仗不假,但等戰事過去了,你綁架朝廷命官罪可不輕。你爹老邁,總不能跟著你逃到異鄉吧?”

面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漢,沈煥漸漸又從容下來,臉上居然還慢慢浮起了笑意。

只要他願意,他是最會哄這些百姓的。

“鍾小兄弟,你是個有血氣的漢子,本官很欣賞你,隨本官做事如何本官保你一個前程。”

果然,馬上便有人被唬住了,低聲向那鍾順道“大順哥,我看行吻,總不能真造反吧那可是掉腦袋的買賣……”

沈煥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成了。

這些泥腿子便是這般無主見,對加稅與和採再有不滿,只要給點好處,他們馬上就能重新變回順民。

“你爹對本官有救命之恩,本官……”

沈煥話音未落,突然臉上捱了重重一拳。

他喉中有些腥甜,舌頭一舔感到有個硬物在嘴裡,吐出來一看,卻是掉了兩顆牙,然後才感到疼痛不已。

他只覺這年輕農漢不可理喻。

“老丈……”

抬頭一看,沈煥忽然發現,屋中站著幾個老農,但他竟根本認不出救自己的是哪一個。

雖然已在這屋裡從下午待到現在,但既忘了問那老農姓名,也沒正眼瞧過對方。

印象裡,只有一個佝僂的、木訥的身影,與這輩子見過的所有老實易欺的農民一樣,毫無特點。

一個人待人真誠或不真誠,連沒讀過的農夫也能感受的出來。

鍾順從上往下,淡淡看了沈煥一眼,道“走吧,把這個當官的交給唐軍。”

他其實還想說些什麼以發洩心裡的怒火。